南行 第4章 第 4 章

4.

尔貅停在一处山脚，放下两人。青罗挥别它，拿出一把弯刀，灌入一点灵流，递给长乐。

“咦？”

长乐接过弯刀，觉得有些眼熟，仔细一想，好像是之前那个妖僧拿来攻击自己的刀。因为刀身正反面各刻了一黑一白两只长尾鸟，所以他有些印象。

“妖僧？” 长乐脱口而出。

青罗：“什么？”

长乐：“那天在小菊峰——是你吗？”

长乐的第一反应是青罗，狐妖应该能变化出别的相貌吧？

青罗：“啊？”

长乐比划道：“大概这么高，光头，袈裟，头上有伤………”

青罗：“你在说什么？”

长乐：“我之前遇到过这样一个人，拿着和你一样的刀。我还以为就是你呢。”

青罗：“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长这样？”

长乐：“狐妖不是可以千变万化么？”

青罗：“就人形而言，我只能变化男女两个形态，两种容貌。”

他说完拂袖回身，异香突起，衣摆落下，长乐眼前出现一名清丽女子，抿起嘴，弯着狐狸眼冲他笑。

长乐有点脸红，女子背手贴近他，绕他飘一圈。

长乐：“所所所所以，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青罗：“人形对我来说只是修炼产物，可男可女。按原身来算的话，我是公的。”

长乐：“这么说，我遇见的应该是个和你有同样武器的人。”

青罗：“不可能。”

他拿回弯刀，旋转刀柄，刀身上的鸟随着他的动作展翅。

一刀挥开，鸟从刀上飞出，于空中留下一深一浅两道拖影；一刀完毕，二鸟又飞回原处，变回普通刻痕。

青罗：“这是我造的惑云刀，天下只这一把，从未借出或遗失。”

长乐仔细回忆，那天的刀虽有相似雕刻，但好像没有鸟飞出来。

青罗：“要么是你记错了，要么是赝品。”

长乐：“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青罗把刀重新递给长乐，变回男相。

青罗：“好了，废话少说，看到那颗树了吗？”

长乐顺着青罗所指的方向看去，是远处一个山崖，崖壁上长了一棵树。

长乐：“看——看到了。”

距离太远，他只能隐约看见一棵树，看不清树的具体情况。

青罗掏出一个圆形法器，将那边的景象放大数倍，长乐这才看清楚，那树弓腰弯背，枝桠末端结着几个青黑的果实。

“那是黛衣果，只生长在峭壁上。” 青罗在他耳边说，“现在，我要你拿着这把刀，从这里出发，一日之内摘到那里的黛衣果。”

长乐望着树，大概估算了下，这个距离就算晴天走平路，最快也要大半天。

青罗：“这期间无论遇到什么危险，我都不会帮你，若是运气不好，死了就死了；成功了的话，我就收你做徒弟，将我毕生所学，悉数传授给你。”

长乐：“………”

青罗：“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长乐握紧刀柄，深吸一口气。

“黛衣果是吧，一言为定。”

长乐没有急着上路，而是爬上附近最高的一棵树，开始盘算路线。

从他这里到山崖大致有三条路，第一条是平原路，距离太远了，就算一路狂奔也没法在一日内抵达。

第二条距离比平原近，快步的话，一日勉强够用。这条路首先要经过山谷上方的吊桥，再走栈道。长乐远眺栈道，发现中间有一段年久失修，已经断了。

第三条严格来说不算路，但长乐以自己的流浪经验来看，十有**走得通。和盘山而上的栈道不同，这条路顺着几个山脊向上，以岩石风化出的平坦处为落脚点，坡度不小，几乎可以算是攀岩，唯一的优点是距离最近。

长乐思索一阵，走到吊桥边观察一番，发现这桥十分老旧，木制的脚踏几乎被不知名爬藤完全覆盖，低头往山谷一看，底下秃鹫盘旋，云雾遮眼。

长乐蹲下身敲了敲脚踏，木头发出腐朽的闷响。他摇头，拿出青罗给的惑云刀，改道至山前起点，把刀插在坡上当扶手，试着往上爬了一段。

惑云比一般的刀好用很多，长乐几番插拔十分顺利，不怎么费劲，于是便顺着山脊边缘，开始向终点进发。

按照他的计算，只要保持这个速度，日落之前应该就能爬完第一个山，到达上方树林边过夜。

出乎意料的是，由于青罗治好了他的旧伤，他的速度比先前想象得还快。以往走上一段必要停下来放松脚腕，现在不需要了。长乐喜出望外，走完了大半程，太阳还在天上。

正雀跃，脚下突然传来震动感，身旁岩石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径直怼出来，一下将他往山下撞去。

长乐猝不及防，连忙将惑云插在山壁上稳住身形，保持上坡的姿势，被迫往下滑了一段距离。

破开石头的是一个状似鳄鱼的动物，有三四个长乐这么大，生着蛇样的信子，吐信时喷出一堆口水。

倪尤！

长乐认出了眼前的家伙，心里有些疑惑。他以前流浪翻山，有时会在树林的池塘边碰见倪尤。这是一种喜欢吃鱼的两栖动物，绿色的外皮总是和池塘的青苔融为一体。这些家伙不太爱动，长乐从没在树林以外的地方遇见过它们，更不知道它们居然还有碎石的力气。

他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倪尤身后，几只巨鸟自石破处飞出，尖啸着同倪尤打成一团。它们兵分三路，扑棱的翅膀掀起阵阵大风。

长乐怕被殃及池鱼，忙扭身转移阵地，躲到下方一块突起的岩石上。

这只倪尤是个母亲，它将自己的两个小崽护在身下，生满倒刺的信子高速吐纳，一一挡下巨鸟的攻击。

随着倪尤自卫，它的口水落满岩石，顺着缝隙流到长乐身边。长乐想绕过它们，伸脚试了试，发现岩石变得滑溜溜，无法攀爬了。

他一时没办法，只好站在岩石上看倪尤打架，希望它们快点结束，或者打到别的地方去。

然而天不遂人愿望，山震了好一会，滚石落下几轮，倪尤和巨鸟还是打得难舍难分。太阳接近地平线，长乐看了眼脚下，山谷开始起雾，归巢的巨鸟发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飞过来加入战斗。

长乐见状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后面飞来的巨鸟中有几只发现了他，拐弯朝他冲来。他连忙挥刀，冰蓝的火焰自刀尖冒出，在巨鸟面前划出一道弧线。

巨鸟被烧伤，嚎叫着往前方树林飞去。长乐没控制好力度，火苗落到自己背上，连忙贴上山壁，小幅度滚了滚衣服。

“好厉害。” 他看着手里的惑云。

巨鸟越来越多，倪尤很快寡不敌众，血水四溅。长乐意识到不好，如果倪尤死了，他很有可能就是巨鸟的下一个目标。

也许是见母亲快不行了，小倪尤发出低吼，冲出去咬住一只巨鸟的尾巴。巨鸟尖叫一声，甩几下身子，甩不掉，便带着小倪尤跌跌撞撞往树林飞去。

长乐观察它们，发现这些巨鸟受伤后似乎会本能地往树林飞，那边应该有它们的巢穴。

天接近全黑，环顾四周，岩石上全是倪尤的口水，祸不单行，白天还万里无云，这时候居然下起了大雨，别说往前，就连原路返回也做不到了。

长乐再次看向手里的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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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青罗双手枕头，卧于老树粗枝上。

他有部分元神寄宿在惑云上，可以时刻感知长乐的处境。虽然嘴上说死了就死了，但青罗

并不打算真让长乐死。

现在他能感知到，长乐的处境并不乐观。巨鸟已经杀死倪尤，开始分食，他却因为倪尤的口水和意外的雨水，站在一块岩石上无处可去。这样下去，他必然是巨鸟的下一餐。

这种鸟名叫赤玄，栖息在树林旁的山洞里，展翅时羽毛会变得硬如刀锋。一两只还好，群起围攻的话，就算有他给的刀，长乐也绝无胜算。

山脊那边，倪尤已死，赤玄们开始分食其尸。长乐还在躲躲藏藏，观察情况。惑云刀上灵流一闪，青罗已经作好准备，他会在巨鸟围过来的那一刻出手。

就在这时，长乐突然捡起一块石头，扔向离他最近的一只赤玄。

那只赤玄比较瘦弱，被其他赤玄挤到边缘，只能吃点边角料。它被石头一扔，发现了比他更瘦小的长乐，当即放弃边角料，冲长乐飞来。

青罗吃了一惊，就见长乐看准时机，一刀插在赤玄背上！

赤玄吃痛甩身，长乐抓住惑云，借着巨鸟摇摆的力道将自己甩到它背上，死死扒拉住它。

惑云插得很牢，赤玄甩几下，甩不掉，就带着长乐掉头往树林飞去。

青罗：“…………”

青罗了然，大笑起来，他没想到长乐居然敢这么做。

事实证明，长乐不但敢做，运气还很不错。赤玄锋利的羽毛擦开他衣角，只划破了一点皮肉。他死死抓住惑云，就这样乘着赤玄飞向树林。

赤玄边飞边旋转，长乐抓刀的手很快力竭，还好山脊到树林的直线距离很短，赤玄为了入洞提前贴地飞行，长乐才终于敢抽刀，让自己滚落。

他以往流浪或打工，经常挨揍，从高处跌落已是家常便饭，姿势很熟练。然而他从没试过在如此高速的情况下落地，虽像往常一样护住了要害，但还是疼得够呛。

喉咙里一阵腥甜。长乐仰躺在地，准备缓一缓，谁知赤玄见他跌落，又转头猛冲过来。

长乐没办法，只好鼓足一口气，咬牙挥动惑云，趁着火光未散，一个猛子扎入身旁池塘。

赤玄被火光干扰，加之雨势越来越大，一下子找不到长乐，在池塘边转几圈，便转身回洞了。

哗啦，长乐从池塘里爬上来，大口喘气。

附近的洞穴几乎都是赤玄的巢，没法避雨，长乐冒着雨，筛选了一些能用的植物。

还好这雨虽然来得凶，但停得快。雨停后，长乐不敢点篝火，悄悄挑一棵大树，在周围撒一圈能掩盖气味的植物，自己爬到上面。

在树上找好姿势后，他脱下衣服拧干，晾了一会，至温度下降后又穿上，靠着树干闭上眼。

赤玄的便车为他节省了很多路程，给了他休整的时间。

休息一会后，趁夜幕降临，长乐轻手轻脚爬下树，拿出惑云。

昨日爬山时他就发现，这把刀十分厉害，插石如泥。长乐拿刀对准一块石头，尝试着下刀，来回拉锯一番，居然真将石头切成了两半。

实验完毕，趁着赤玄们还没起床，长乐另找一块石头开始切，很快切成一个粗略的碗状物。他到池塘边舀一碗水，将昨天筛选的植物放进水里，拿惑云的刀柄粗略研磨一下，水变成浅灰色后，倒在自己的伤口上。

处理完伤口，长乐顺手摘几个野果吃，随后再次爬上树，休息到五更天方启程。

他没有选择继续攀爬，而是绕了一点路，换栈道走。清晨雾浓，长乐每走几步就要挥一挥惑云，照明散雾。

栈道一路往上，修缮的痕迹越来越少，最后就连护栏也没了。长乐尽量靠里面走，遇到脚下不稳的地方，便将惑云插入一旁山壁，以刀为支点，将自己部分体重分散到刀上。

不知走了多久，天已全亮。浓雾散去，长乐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极高的地方。昨日山脊下方是平原，今日栈道下方是一条奔流的江，似乎就是昨日尔貅带他飞过的江。

长乐望一眼江，咽口唾沫，继续往上。

山风越来越大，又湿又冷，夹杂着小石头，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随着高度继续增加，雾气又出现了。这里的雾和之前不同，犹如实质，就连惑云的蓝火也无法驱散分毫。长乐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肺好像要爆炸，他感觉这些雾似乎挤走空气，掐住了他的脖子。

早上处理好的伤口开始作痛，血从裤脚渗出来。长乐稍作停留，拿出剩余的药草重新处理一遍伤，然后一鼓作气，绕上山的另一侧。

走完这一侧栈道，应该就能见到黛衣果了。

长乐正想着，上方突然落下一堆滚石。由于呼吸困难，他的注意力比平时涣散，耳朵被自己的心跳声填满，根本没注意到。

第一块石头直接砸破前额，血糊到眼皮上，长乐才后知后觉地抱头躲避。

山的这一侧时不时就有落石，因为耳鸣听不见外界声音，长乐被砸了好几次，最后学会摸着山壁前进，通过山壁的震动来预测滚石。

快了，就快了，黛衣果！长乐爬完最后一个梯子，预想之中的果实却没有出现，眼前依旧是光秃秃的山壁，和雾气里似乎永无止境的栈道。

怎么回事？难道走错了？

长乐有点急，快步再走一段，还是不见树的踪影。

到底什么情况，为什么惑云也不管用了？

正无措，前方突然出现一个人影，走近一看，是个坐在栈道边的中年女人，黑色短发，黑色眼睛。

“娘？！”

长乐无比惊讶。

女人回头，同样惊讶道：“长乐！”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去哪了？我和长欢一直在找你……”

长乐一激动，撒腿往他娘的方向跑，就连惑云脱手都没发现。

弯刀砸在脚上，失控的蓝火呲一下烧掉长乐一半裤脚，灼痛使他一激灵，回过神来，前方哪还有什么娘，只有万丈深渊。

他以为自己在向前走，但实际上是往旁边走，再多一步就要踩空了。

长乐一阵冷汗，意识到不对劲，不再急着前进，而是就地坐下，平缓呼吸，清空思绪。

现在重要的不是还剩多少时间，而是怎么走出去。

然而好死不死，刚平静几分，一群蝙蝠突然自雾中化出，旋翼而来，争相撕咬他皮肉。长乐挥刀驱赶，谁知这些蝙蝠竟没有实体，只是一团雾气，刀击则散，飘远又聚，源源不绝，没完没了。

长乐于是收了刀，再坐定，任其啃咬，忍着剧痛，转动脑子。

他想起青罗之前说过的话。青罗说，木灵不是以木为器，而是自己成为木。

这样说来，此时此刻，想走出这片雾，或许不能以雾为障，而是……自己成为雾。

长乐闭上眼，试着延展知觉。

呼吸一寸寸沉下来，疼痛消失。他试着想象自己变成雾气——筋骨，面皮，毛发乃至每一寸毛孔都不复存在。识海中，他失去原本样貌，忘却了所有的来处与归途。

心跳声。

万籁俱寂，五感皆失，世界只剩一阵心跳。这是雾气的心跳，也是长乐的心跳。

“………”

不知过了多久，长乐若有所感地站起来，跟随心跳的节奏，迈开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