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霍桃屏退众人,原地呆坐一会,堪堪缓过神。
耳环里传来新指令,她化回女相,离开三号房,一路上到瑶池顶层,七楼。
七楼只一间房,是霍樱平日办公之处,此时大门紧闭。霍桃叩几下门,得了允许后进去,将方才之事一一禀报。
房内除了霍樱,还有一堆风尘仆仆的刀剑客,或坐或站,人人有伤,个个疲惫。其中为首的男人向霍樱一拜,道:“承蒙陈姑娘相救,感激不尽。”
再看霍樱,原来她戴了人皮面具,此时是另一番样貌,就连声音也大不相同。
霍樱:“家父遗志,小女万死不辞。” 说完,就欠身去扶男人。
这群刀剑客是文缇旧部,被官兵追捕已有数月,支撑不住,将入绝境时,被霍樱派人救下。她冒充的陈姑娘本就是其中一人女儿,有此身份在前,很快受到众人信任。
霍桃此时早退至一旁,不再说话。霍樱与众人交谈一番,恳切道:“先帝之道,乃万古大道,今困于危难,我等自当先天下之先,破宵小,斩群.奸,身死证道,星火相传,保先帝荣光不灭,大义长存。”
如今距文缇战败已将近三十年,其亲友分道,部署四散,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大势已去。能一路抗争至今,仍不放弃的,大都为此中豪客,本就无半点退缩之意,听了霍樱一番话,当下慷慨垂泪。
霍樱:“小女身无灵核,空怀壮志,只愿此楼能派上用场,供诸君休整。”
众人纷纷感激,在瑶池暂住下来,一夜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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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回龙渊旁山林中。
长乐和卷云盖着一件披风,靠在一起,睡在山洞内。
昨日惊涛来袭,以为要完蛋,好在卷云最后一秒险险化出水盾,罩住二人。
小小盾球沉浮浪间,好不狼狈,两人晕头转向了一夜,次日黎明才飘到陆地,均是筋疲力尽,支撑着找了个山洞,倒头就睡。
卷云睡醒,就把长乐摇醒,也不管自己腿上一道大裂口,胡乱抹了两把血,就想拉他上路。
长乐:“哎,你的腿。”
卷云:“没关系,等下就好了。”
长乐摇头:“是回龙水母蜇的,不处理,会中毒。”
他说完,掏出随身的药草,蹲下来替卷云敷上,接着拿出一捆回灵布,熟练地撕开。
长乐的手法和宫中的医官差不多,卷云被他一包,习惯性地坐下,伸直了腿。
卷云:“你也是医官吗?”
“官?” 长乐愣了一下,道:“以前,在医馆里当过学徒。”
处理完伤口,二人正式出发,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前方山坳处隐约有人声。卷云停下来打水,长乐走近一看,竹篱茅舍,甘井良田,竟是一户小小人家。
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正站在篱笆边聊天,见他们过来,微笑着朝他们致意。
卷云收起水壶,几步抢到长乐前面,打量起那二人。
卷云:“怪了,这么大个屋子,刚才怎么没看到?”
长乐猜测:“大概是妖族的地界,设了障眼法。”
那两人听见长乐的话,出来道:“小兄弟好眼力。”
卷云新奇道:“你们是什么妖?”
女人和蔼道:“我们都是犬妖,于此地结缘生根,粗茶淡饭,携手共度。”
男人搂住女人,两妖相视一笑,自我介绍起来。
女人自称宋姨,男人自称方叔。待卷云长乐报完姓名,宋姨道:“天色将晚,这一带夜里有鬼兽出没,恐不安全。二位少侠若不嫌弃,不如暂留寒舍,稍作休息。”
卷云:“太好了,谢谢你们!”
长乐记得青罗教过,鬼兽是相对于灵兽而言的存在。灵兽有灵,常通人性;鬼兽失智,只知杀戮。蒙眼训练时,他对战过几个鬼兽,学会了分辨其气息,此时听说有鬼兽,便运起灵流观察。
没发现。
长乐心里疑惑,又怕只是自己学艺不精,于是按下不提,随那夫妇进屋。
方叔给他们收拾了一间空房,里面毛毯澡盆等一应俱全,长乐正想洗澡,突然想起腰间还挂着条鱼,是他和卷云路上叉的,准备当夜宵,于是向二妖借了厨房。
卷云:“那我先洗咯?”
长乐:“等等。”
长乐把鱼放到案板上,看一圈调料,心里一合计,刚好能和屋外几种植物一起制成一味烧鱼酱汁,于是对卷云道:“你处理下鱼,我去外面摘几棵草。” 说完飞快地走了。
卷云:“处理?”
长乐离开,厨房只剩卷云,独自面对案板上的鱼,一头雾水。
卷云生为公主,少见庖厨,不太懂什么叫 “处理下鱼” 。之前赶路,他们都是直接烤着吃,也不见要如何处理。
是指先切开吧?她思考一会儿,得出结论,手起刀落,谁知刀锋顺着鳞片打滑,咚的一声,案板上多了道刀痕,鱼儿滑到一边,毫发无损。
她啧一声,再次下手,仍未果。如此数次,灶台上刀光阵阵,鱼影翻飞,就是切不到鱼。
案板上的刀工不同于演武场,更需细致耐心。卷云性急,凡事习惯大开大合,此时面对案板,少不得毛手毛脚。
不知试了多少次,鱼儿完好无损地落回案板,翻着白眼嘲笑她。
卷云气急败坏,刷一下拔出佩剑,把鱼连同整个灶台都冻了起来。
长乐回来,见状连忙救场:“我来,我来吧。”
啪,卷云面无表情地收剑。长乐低头刮鳞,双肩颤动。
“想笑就笑吧。” 卷云没好气道。
长乐哈哈大笑,末了告诉她:“这个和我们之前抓的小鱼不同,要先去鳞。”
长乐忙活一会,端出盘香煎鱼,上面缀着几点绿。卷云尝一口,大惊。
“好吃!!!”
斥列宫并非没有佳肴,但从未有过这样自然清新的口感,卷云胃口大开,一下干完大半条鱼。
长乐骄傲道:“那当然,这可是我的独门秘方。”
吃完夜宵,两人分别洗过澡,躺到毛毯上。
毛毯下面垫了茅草,充当床铺,面积很大,他们一人睡一头,可以互不干扰。
长乐帮卷云的腿换完药,犹豫片刻,最后道:“我来守夜吧。”
卷云:“干嘛还要守夜?”
长乐:“小心为上嘛……”
卷云:“安心啦,这屋子周围设有结界,鬼兽进不来的。”
长乐:“不是鬼兽,是,嗯——是他们——”
卷云:“他们?他们怎么了?”
长乐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就是直觉不太对。他以前流浪街头,三教九流都见过,察言观色已是本能。
见长乐支支吾吾,卷云生气道:“人家好心收留我们,你不感激,反在这里疑神疑鬼,一点气度没有。”
长乐:“ 好好好,我不疑了,睡吧。”
卷云闻言,这才一卷被子,埋起头来,等到临入睡,又冒出一句:“再说了,无缘无故,他们害我们作甚?”
长乐心想我师父说了,人在江湖被人杀,大把你想不到的由头,推人及妖,被妖杀也一样。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什么也没说。片刻后,卷云呼吸均匀,安然入睡。
一段时间后,深夜。
卷云的脚不知第多少次踹过来,长乐坐起身,长叹一声。
原以为有了毛毯,今夜必能好梦,谁知卷云睡觉不老实,拳打棉被,脚踢长乐,每次长乐快要入睡,总被她一脚踢醒,苦不堪言。
长乐正干坐着,不知怎么办,卷云又一套睡梦罗汉。长乐忍无可忍,躺下去一把抱住她,试图固定。
卷云被他一箍,哼哼两声,渐渐老实下来。长乐松一口气,眼皮重重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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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方叔和宋姨站在屋外,浑身血污,齐齐盯着长乐和卷云那屋。
方叔:“还在睡。”
宋姨拿出手帕,擦拭自己手上血污,擦着擦着,指甲突然暴长数倍,现出妖相,看模样不是犬妖,而是九尾狐。
宋姨:“开饭。”
长乐猜对了,这两妖确实没安好心。他们是道侣没错,但不是粗茶淡饭的道侣,而是食人练功的道侣。
他们留了卷云和长乐住下,本该昨夜就享用,谁知有事耽搁了,一番战斗回来,已是饥肠辘辘,迫不及待。
二妖正要动手,方叔突觉不对,回头看天,只见寒光破云,一众铠甲驾灵兽而来,往这边降落。
方叔见情况有异,忙拉宋姨躲起来。少顷,蹄声如雷,另有一路人马自陆地奔来,为首的金甲红挂,勒马扬蹄,正是文冬鸣。
卷云不见,文家上下急疯了,莫惜华和文冬鸣各自部署,分几路寻找,找了一整夜。
二妖虽没认出这些人,但心知不好惹,暗道倒霉,往远处躲去。
部下向屋内高声询问,无人回应。文冬鸣下马进屋,推开房门。
卷云完好无损,睡得正香。文冬鸣松口气,接着注意到她身边的少年。
长乐保持昨夜姿势,也正酣睡。两人累坏了,如此动静都不醒。
文冬鸣见一个野小子抱着他女儿睡觉,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一掌下去,火星四溅。
长乐挨了一掌,嗷一声跳起来,不明所以。卷云这时也醒了,看见文冬鸣,心想大事不好,偷跑被发现了。
长乐:“你谁?!”
文冬鸣不解释,一掌接一掌,长乐被他撵得满屋跑,卷云见状道:“爹,你别打他,他是我朋友!”
长乐疑惑,重复道:“爹?!”
文冬鸣:“爹是你叫的?”
长乐刚睡醒就被迫逃亡,一时找不着舌头,嘴瓢道:“这位……爹?为什么打我??”
文冬鸣一听,掌下火更烈:“还叫?”
卷云一急,跳起来和文冬鸣对了一掌,文冬鸣发现她进步很大,心下高兴,当即开始和她过招。长乐在一边捂着屁股上的火,看这两父女斗武,不禁看直了眼。
太漂亮了。漂亮的身法,漂亮的剑。灵流繁而不乱,各有其所;剑气简单却不弱,道道归一。几招下来,文冬鸣收掌背手,以示结束;卷云按文家礼仪,站定抱拳。
文冬鸣发出最后通牒:“走,回去再收拾你。”
卷云自知闯大祸,点头哈腰地跟着她爹出去了,外面众兵见她,齐齐跪地高呼:“参见二公主。”
长乐:“二,二公主?你是公主?!”
文冬鸣回头瞪他一眼,长乐立刻噤声。
卷云挤眉弄眼,悄悄朝长乐比划,大意是等着,等她回去找了坐骑,过来接他。
长乐噤若寒蝉,呆看文家官兵离场,看着看着,脑子终于转过弯来。
他好像.....交了个不得了的朋友。
另一边,远处二妖等啊等,等啊等,饿得头晕眼花,终于等到了头,官兵刚一走完,立马自暗处现身,亮阵出刀,直奔长乐而去。
一波接一波,长乐根本反应不过来,慌得手足无措。
二妖合决,各自起一半阵,并在一起,一边红光,一边金光,略转一转,卡准位置后现出巨刃,高速旋飞,瞬间摧毁半片山坡。
长乐无路可逃,暗道完了,卷云,我等不到你的坐骑了。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闪现身前。
谁也不知青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二妖灵眼大开,抓不到一点影子。
青罗伸出一指,轻轻一碰,巨刃骤然熄火,停在身前,只留一阵余风,将他长发一掀。
长乐飙泪:“师父————!!”
二妖咬牙,阵上加阵,巨刃却像生了根似的,无法再突破分毫。
宋姨发现对方也是九尾,定睛看一阵,认出青罗,忙拉方叔掐缩地诀。
宋姨:“快走,我们打不过他!”
青罗在人族中声名狼藉,在九尾一族中倒不尽然。本族人眼中,他是个十足的怪咖。
九尾是丛林之子,信奉强者为王。宋姨记得,当年青罗之母共诞下八子,照例要剔除最弱的一个,孩子们日夜厮杀,只有青罗什么也不干,化成小孩的人形,闭眼盘坐山崖。
他这样,自然成为兄弟姐妹们的首要目标。人家攻击他,他也不反抗,问他为何,他说,无聊。
于是乎,兄弟姐妹,过路妖,人等纷纷下手,青罗被他们打得血肉模糊,却好似感觉不到痛一般,嘴里喃喃自语:“无聊。”
几日后,他被打死,旁人以为他是最弱,理所当然,无人在意。谁知隔天一早,他又奇迹般复活,兄弟姐妹们见状,再杀过去,又打死,如此这般数十年,青罗一直坐在山崖上,死了活,活了死,成为奇观。
九尾的规矩是胜者为王。青罗这一代,原已决出高下,但由于青罗杀不死,又不认输,弄得那位胜者始终无法称王,打他又像打棉花,憋屈的很。
狐狸们见状,终于反应过来:青罗不是最弱,恰恰相反,他才是最强。于是纷纷俯首称臣。
至此,青罗终于睁眼,往地上一倒,睡个大字,毫无感情道:“我输了。”
第二名闻言大怒,视为挑衅,当即祭出杀招,青罗一动不动,只弹一下舌头,就将他击飞云外。
原来,当同辈还在苦苦问道时,青罗就已飞入风木火三阶,诡谲丛林看在眼里不过方寸裸地,一眼望去,可不尽是无聊。
他单因无聊,就打定主意要玩一玩,化出个分身,骗狐狸们杀伐数十年,人家无可奈何要认输之际,又抢先一步,自己认输。
青罗:“我不喜欢做王,不好玩。你做吧。”
古往今来,头一次有九尾打赢却不称王,自那一刻起,青罗就成了族人眼中不折不扣的怪咖。
万千生灵万千道,宋姨倒不认为他怪,只觉道不同罢了。所谓怪不过旁人偏见,也常扣在她和丈夫头上。他们从不认为食人奇怪,却总被说怪。人中食妖者也不少,总不见有这么多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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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后,瑶池。
刀剑客们得了喘息,重整旗鼓,决定明日离开。其中一人名叫郑星者,因素同陈姑娘父亲交好,白天便想寻陈姑娘叙旧,没找到人;夜里收拾完家伙,思念老友,不禁又往七楼去,想看看陈姑娘在不在。
七楼照例大门紧闭,郑星刚到近前,忽听见一声极不寻常的撕扯声。
郑星此人,修炼专精耳力,能听常人所不能,战斗时靠耳朵制胜,日常几乎可辨万声,却没听出这一声的究竟,不由奇怪,运起灵力,将目光挤入狭窄门缝。
房内,霍樱脱下人皮面具,发出刺啦一声。
郑星一惊,就见她继续脱衣服,露出后背,上面一排奇怪的锁子纹烙印,转过身,心口赫然一团流火,似花非花,如舟在水,随她动作起伏摆荡于胸口肌肤上。
琉塬李家的家徽,云中火!
郑星意识到不对,但为时已晚,下一秒,霍樱光着上身闪现到他面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霍樱:“郑叔偷看人家,好没礼貌。”
霍樱手下起阵,阵光自郑星脖子蔓延至全身,渗入血肉。多余的灵光自郑星眼中爆出,导致他双目放白,眼眶内亮似无物。
郑星被她压制,一动不能动。
郑星:“你——”
霍樱娇声道:“我呀,都被你看光了,要是说出去多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加大力道,郑星的声带被她隔着皮肉破坏,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霍樱:“所以呢,郑叔就答应我,出去不要乱说话,好么?”
霎时间,整个七楼金光一闪,霍樱阵成,松手将郑星一丢,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