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万事总是以老太太为先的,用膳是在老太太院里的正堂,大房的桌上,从前是三口人,现下是四口,但总归是算不上热闹的。
新婚的夫妇二人前后脚到堂前时,大夫人才落座,正同老太太交谈。王雪楹远远就有了见婆母的局促,步子渐缓,又和身后夫君撞了个满怀。
叶珩的疑惑在顺着小娘子的视线望去后,化成无声的笑意,“母亲不吃女娘,阿楹且放心。”他在她耳边这么打趣一句,便先她一步走向堂里,明白这也是有领着她去见婆母的意思,王雪楹轻哼一声也就没再计较。
“给祖母、母亲请安。”叶珩先声。
“给、给祖母、母亲请安。”王雪楹随后。
“雪楹快坐,”大夫人朝她招手,招呼她在自己侧首落座,“怎的这样见外。”
王雪楹略显不安地瞄了一眼叶珩,又垂眼侧身认错似的嗫嚅:“儿媳…儿媳今早便想去给母亲请安的,没曾想母亲操持府务,甚是忙碌……是儿媳怠懒,还请母亲责罚…”
叶夫人含笑握住她的手,颇为好性儿地同她开解:“我们叶家哪有那么多规矩,我不过是随珩儿的起居成习性了,早早醒了,想起今儿府上施粥,便顺带去打了个眼儿。左右我们婆媳也不差今儿早那一面不是?”
“不错,辰时雪楹来我这儿问安时就同她说过了,不必放在心上,”老太太给王雪楹夹菜,笑道,“到底是女娘心细,换做二房那两个猢狲,早忘得没边儿影儿了。”
王雪楹思忖半晌,说的原是二房的两个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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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雪楹此人,不做正事儿时,常常是榆木脑袋,流水记性。
午前还为着成亲头一日睡过头了而愁眉不展,一顿午膳便抛之脑后,打发祭歌指挥菖蒲来同她收拾空书房。
这旧书房一直都有人打扫,叶珩迁走后曾想把这间书房改做琴房或是茶房,却拿不定王雪楹的心思,空置了两年。
午后在廊上信步,她提出想劈个空地处理母家生意,叶珩便问她这空置的书房如何。
王雪楹欣然应了,兴致高昂之下还信口给他住了多年的扶光居赐名海棠斋,只因那棵全盛的海棠实在得她欢心。
叶珩嘴上斥她任性如斯,摘扶光居的匾没有一星半点的犹疑。如此这般也是天造地设的般配。
主仆三人在房里一通忙活,插科打诨,祭歌到底机灵些,瞥眼的功夫,注意到门前不知何时站定的小丫头,便敛了笑走去问:“有何事么?”
小丫头瞧着是府里扫洒侍女,给祭歌递上个信封又附了句“门房说是大娘子母家传来的”便退走了。
“娘子,府上传来的信。”
“信?”王雪楹蹙着眉接过,尚等不及她回门便急着要传来的信,定是出什么大事了…
“姑娘,”眼见她眉头愈皱,拿信的手也攥紧,祭歌不免跟着忧心,“府里出了何事……”
王雪楹仍皱着眉,“信是阿衿写的,今岁要供进宫的茶叶少了一批,沉水香里还掺了假…眼下缺门路把货补上。”
“掺假?天家的事儿谁有掺假的胆量…”菖蒲不忿地自语。
“咱们若非南雀城顶好的品相,也不会贡进宫…眼下哪儿去寻一批同品相的……”祭歌心想八成是有人从中作梗,只是到底还没全信任菖蒲,不敢乱说。
到底是经多见广,王雪楹捏着信思量片刻,走到拾掇了一半的书架前,在一堆簿子里翻找,“祭歌,你和菖蒲去余下的簿子里寻两本红线头的,簿子上是记营生三个字。”
茶叶补上倒是不难,便是万寿龙芽雀京的茶商那儿也有得拿……论香,上品还数东启。
只是离供香的日子不足半月,眼下去东启采买定然行不通……
“沉香这东西,能不能结本就看机缘,”她从二人手里接过簿子,在书案前安坐,叹声,“暂且从南雀城旁的商人那儿拿一批沉香,再同宫里言明告罪今岁结的好香不足量…”
“如此也能解释个半通…”王雪楹翻着簿子,簿子上是她记的哪门生意是哪户人家在做,“…香料……回春堂的许家?”
“是了,回春堂是主做药材生意的,沉香想必也有不少囤货。”祭歌应声。
“许家……”王雪楹轻声呢喃。
“大娘子,”菖蒲忽而出声,把手中的簿子递上来,指给她看,“二房也做香料生意。”
“那不是好办了,娘子便从二房拿货,”祭歌接下话茬,“钱给二房赚也不算流去外人的口袋。”
王雪楹接过菖蒲手中的簿子,将其合上,又置在一旁。她抬眼对上有些茫然的菖蒲,温声:“是个好提议…”
她指了指案上的砚台示意祭歌研墨,在书案上铺了张信纸,又继续道:“只是在眼下不妥……”
她耐心给菖蒲解释,“二房便是念着我这新妇的情分,这笔生意也断不会赚王家钱的……我本好意不错,但若二伯二伯娘会错了意,倒像是我有意替母家算计了……左右叶家也不差笔钱,王家也只当是破财免灾了。”
王雪楹将她的筹算悉数写入信中,书罢看向门外丹红的落霞,轻轻勾唇,眼尾是一抹似有若无的玩味,“只是这笔货钱,到底是冤枉钱…冤有头债有主,该是谁的烂账,到底是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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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王雪楹倚在叶珩怀里,手中的一缕青丝卷了又卷。
按说新婚,这般浓夜当是很忙碌的,只是叶珩本也不重欲,又心疼她腿间留下的一片青红,便就和衣而眠。
可他看怀里猫儿抓挠似的不安分,倒有些吃了亏的忿然,却也没吱声,仍是合眼睡着。
“叶珩…叶珩…”王雪楹轻唤,无人应声。
“睡了啊…”她呢喃。
“……没睡。”
叶珩犹豫片刻,还是出声。
“睡不着么?”他轻声。
王雪楹翻了个身,环抱住叶珩的腰,“嗯,府里出了点事儿…不过我已经想好对策了。”
“我能帮上点什么?”叶珩问。
此话深得王雪楹心,她探身在叶珩唇上轻点了一下,又窝回去,“是有点儿事想问你。”
叶珩对这个吻很是受用,方才那点不满一扫而空,他揽着怀里人,轻抚她散着的发,任她问话。
“我之前听你提过一个……出身平州的友人?”
叶珩思忖须臾:“…你说的是韶舟?”
“…我不省得他叫什么了…你曾说他的娘子是出身平州许氏…”
“那便是韶舟无疑。”
叶珩口中的韶舟,是南平朝堂的新秀,两年前的新科状元,平州郑长史之子,叶珩同他算是气义相投。而那回春堂的许氏与平州许氏同源,回春堂能做大,少不了许刺史的斡旋。
王雪楹夕时传信回去,家里头一刻不敢耽误,登了回春堂的门要买沉香。
回春堂掌柜却说沉香业已全被人定下,过几日结了两千金的账便把货送去。
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存心和王家过不去怕才是真的。王雪楹知这回春堂背靠着平州刺史,想拿下这批货,还得有权利的人点头…
“许氏的事儿你知道多少?”她问叶珩。
“只从郑兄口中听过一二。”
“郑兄同妻子甚是恩爱,诗会宴饮不止一次听郑兄夸赞妻子,端庄贤淑大方得体,府上妻妾和睦…”
“慢着,”王雪楹打断他,眉头在黑暗里皱起,“他还有妾室?”
“是,妾室…好似是郑家老仆的女儿,我也曾见过一面,是个娇丽的女子。”
“是通房抬上来的?我料有许刺史镇着,他怎么敢寻花问柳纳美妾。”王雪楹撇撇嘴,想到了白日拨给她的菖蒲。她若提出让菖蒲做妾,叶珩又会怎么做?她是不介意的,菖蒲是个好帮手…
“妻妾和睦……若真能做到无外乎两个情况,”她说着还抬头对着叶珩比了两根手指,“一个是爱极了自己的夫君,不愿他难做,不若就是已被伤了心决意再不爱了,因而也就不在乎了。”
说者或许无意,但听者有心。叶珩把她朝怀里揽了揽,心想,他若纳妾,她大约只会是第二种…虽不是为他伤了心。
“不早了,睡罢。”
“对了,回门那日我们从你妹妹那里绕一遭罢。”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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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风携着沁人的香,最显的香味当属丹桂。
王雪楹趴在驴车窗沿,盯着路过的一棵棵桂树走神。
“在看什么?”叶珩探身,也顺着她望向驴车外的风景。
他们是向着丹穴山行的,故而越行越冷清。近山是成片的树木,丹穴山上多的是桂花树,暮秋便随风连香似雨,落得满城芳。
看到成片的桂花树,叶珩便噤了声。
“阿昭已去了四年。”也是在这样的季节,她在太和门,接被赐了毒酒的沈昭回家。
叶珩轻轻将车帘合上,温声宽慰:“忘了你方才是如何劝说小妹的?”
方才他们先去叶家铺子走了一趟,去时叶梨钏正在铺子里算账。王雪楹向来开门见山,寒暄过后便直言,“阿钏你常常数月才归家一回……”
“可是因为…因为阿昭……”王雪楹与她相交不多,可有两回,叶梨钏都是为了沈昭来寻她。
“阿昭”二字一出,叶梨钏便蓦地抬眸,霎时再无需多言。
她抚上叶梨钏的手,有些迟疑:“…阿钏…我很欢喜…有人和我一样记得她,”王雪楹握住她的手,抚在叶梨钏的心口,“但别让她…成为你的负担…”
王雪楹如是宽慰叶梨钏。话是如此,她自己却没有片刻是真的释然。若今日不是回门,也没有叶珩作陪,她大约会拥住叶梨钏痛哭一气,再对酒控诉世道之不公。
她不止一回问,沈昭到底错在哪儿,沈昭有什么罪。她问表姐,问叶珩,问江斐,问她为官的舅舅,问一定要处死沈昭的大臣们……他们说是欺君,表姐却只在她掌心写了一个“女”字。
那日王雪楹静坐在书案前,一夜未眠。
彻悟之际,眼中的清泪落在掌心,她哽着声呢喃,“老天还真是爱作弄人,给了你经世之才,却又生在商贾……赐你女儿身,剥你状元骨……”
那年王雪楹十三岁,头一回嗅到隐匿在太平之下,在风起云涌间,肃杀撕扯的嗜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