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错的目光在沈吟洲脸上绕了一圈,绕到了梁梦川的脸上,披着张温和笑脸。
梁梦川明白过来,沈吟洲原来是晏错的人,烈酒入喉,开起玩笑:“慈王殿下,你的人刚才可一直在偷看我。”
按亲缘算,梁梦川和晏旭才是实打实的兄弟,晏旭与晏错对立,他理应站在晏旭一边,可他自小就不讨厌晏错,甚至对他印象很不错。
还记得小时候一次元宵节入宫,梁梦川无意间看见在角落里一个人练小弓的晏错,他上前搭话:“太子哥哥,你这把小弓新奇,我在西陵没见过。”
晏错转身看他,约莫是没想到梁梦川会找他说话,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与无措:“这是乌桓的弓,我按照母妃寝宫里的图纸做的。”
梁梦川张大嘴巴:“你自己做的?”
晏错点头。
梁梦川一看见兵器就走不动道,央求着晏错:“能不能借我耍一耍。”
晏错犹豫了,但最后还是把手中的弓给他递了过去:“小心,握柄的地方我做的不好,容易隔到手。”
“是割到手吧,你说的是哪里的话?乌桓话吗?留吾娘娘平时和你都是这么说话的吗?”梁梦川一边拉弓一边随口道。
他是无心之言,可晏错听进了心里,低下头:“她不和我说话。”
也许是怕自己的沮丧破坏了气氛,晏错的情绪调节得格外快,转而就露出一抹笑容:“不过我向父皇要了一只会说话的鹦鹉,很快就会有人陪我说很多话了。”
梁梦川盯着晏错的脸:“太子哥哥,你笑得不好看。”
除了小时候那一次,梁梦川不记得自己有再看见过晏错沮丧的时候。很多年后,他在西陵戍边都会时不时的听闻晏错仁厚的名声。偶尔回到镐都,听梁贵妃抱怨晏错是怎么把子昇惹得跳脚,他只觉得有趣。
他不讨厌晏错,直到现在也是。
况且现在也还没到他需要和晏错站到对立面的时候。
晏错伸手在梁梦川眼前一晃:“你不要误会,小洲他天生斜视,眼睛这毛病治了好多年了,其实他刚才一直在看舞姬。”
梁梦川爽朗一笑:“殿下还是和多年前一样风趣,看到殿下并未被一些风波改变了心性,臣心里很高兴。”
晏错也欢快一笑:“看到你能凯旋,我才是真的高兴。”
沈吟洲内心默默腹诽,心道:你之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你明明说你和他玩得不好的。
梁梦川以为晏错会责怪沈吟洲这个乱跑的内侍,替他解围道:“你的人方才与我相聊甚欢忘了时间,如果有什么事耽搁了,还请殿下不要怪他。”
晏错望着沈吟洲,意味深长:“我竟不知道你还有与人相聊甚欢的本事,平时怎么没看出来。”
梁梦川:“……投缘。”
晏错看了眼梁梦川,明白了,压低嗓音对沈吟洲道:“他头确实挺圆的,他们西陵那边没有睡扁头的风俗,不过……你们就聊这个聊了那么久?”
晏错匪夷所思,沈吟洲也很匪夷所思他能这么联想。
沈吟洲:“……缘分的缘。”
“啊。”晏错再次恍然大悟,但沈吟洲希望他不要再悟了,正感到心力憔悴时,人群中起了一阵躁动。
商王晏无拘不知什么时候跑向他们所在的留池这边,醉醺醺的,还跑掉了一只鞋履,长袜满是尘土,发冠歪斜,形容狼狈又疯癫,惹得众大臣既想上前劝阻,又不敢上前。
晏无拘口中高喊着:“九黎,孤看到九黎了,她来见孤了。”
梁梦川蹙起眉,不喜商王这番模样,又看向晏错,见他听到九黎这个名字时有一时失神,失神之后便很快恢复沉静,未改颜色,似乎并不打算干涉。梁梦川撸起袖子准备自己上前阻止商王。
还未等他动手,晏无拘突然闯入一团宫女之中,惹得众人惊呼。他抓住其中一人手臂欣喜若狂:“九黎,孤就知道是你,你还是回来了,你……回到孤的身边了。”
那被他抓住的宫女没有惊慌,眼中只有厌恶。
有老臣疑惑喊道:“这不是留吾娘娘吗,留吾娘娘回来了?可是……留吾娘娘不是已经死了吗?”
“胡说,孤的九黎不是就站在孤的身旁吗?”酒精好似让晏无拘忘记了前尘往事,他紧抓宫女的手腕不松,宫女依然厌恶、依然鄙薄,但一字不发。
她已有些上了年纪,却仍能看出倾国的姿色,她的眼睛似乎在游移之中看着谁,看着谁呢……沈吟洲顺着这个不知是真是假的留吾娘娘的目光看去,发现她在掩饰之中真正看着的,是晏错。
留池的池面飘着盏盏浮灯,浮光在晏错眼眸中轻薄摇摆,叫他比平日多了一层朦胧。他的身后,留池池中央是一鼎比人还高的仙人承露台,青铜所铸。宫中曾有传闻,承露台的仙女样貌是照着留吾妃的样子做的,如今对比细看下,竟与那宫女真有七八分相像。
夜深,露重,今夜的露水格外厚重,承露台接不住,露水向外溢下一滴,砸在池面,如同仙女落下一滴泪水,捻息一盏浮灯。
晏错笑了。虽然沈吟洲看的并不那么真切,但他觉得晏错这个笑容他见过。
和焚书那晚一样,他在火光中泛起淡淡的笑意,四方来的余烬生出血盆大口,将他撕咬成碎片然后吞没。
沈吟洲心中一动,默默攥住晏错的衣袖。
晏错回望他,笑容淡下去,只是看着沈吟洲。
周围乱糟糟的,沈吟洲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突然建议:“吃饱了吗,要不我们回良室吧。”
晏错握起他的手。
“那可不行,小洲。”他缓缓拉下沈吟洲的手,不让他再抓着自己的衣袖,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气声道:“我要上场了,你慢慢看,今夜会很有趣的。”
今夜,会很有趣的。
几乎在晏错向前走的同时,他已然换好了恰当的表情,声音轻颤:“母妃。”
一场认亲大戏的戏幕缓缓拉开。
晏错是主角,他这个主角演得很好,好到周围看客无不为之动容。他眼圈微红,又不落泪,长期关于良室,他身形瘦削而肤色苍白,惹人怜爱。
宫女看着他,神色复杂,最后似乎还是没能忍下心,手抚在晏错头顶,叹了口气,轻声道:“你都长这么高了。”
这么一说,基本上就算是已经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沈吟洲的注意力并不集中,夜色遮蔽下飞来一只鸟,落于不远处的宫殿房檐,沈吟洲认出是之乎。之乎和他一样看着这出戏,小小的身体站在夜风中,一动不动。
沈吟洲的心头刚要涌起一抹怅然的感觉,身旁忽传来一道声音。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沈吟洲扭头,看见了正在嗑瓜子的阿紫。阿紫瞧见熟人,嘴巴一撇:“啧,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认母大戏,虐死了,你说是不是?”
沈吟洲:“……”
阿紫:“要不要瓜子?”
沈吟洲:“……来一点吧。”
阿紫眼睛一眯,一笑:“客气啥,都是朋友。”
说着把手中瓜子分了一小撮给沈吟洲,叹气道:“不过我们美人估计要失宠了,我说前些日子陛下怎么在梅林里遇到我们美人之后就立刻给了她册封呢,现在看来,原来是因为我们美人和留吾娘娘长得像啊,你说留吾娘娘怎么保养的,这个年纪还这么漂亮……”
沈吟洲听着这个梅林相遇的故事,感觉有点耳熟。
“你们美人……不会姓段吧。”
阿紫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们美人就是几个月前被册封的段美人,段玉如,你听过吗?”
何止听过,沈吟洲点点头。
谈到自家的美人,阿紫滔滔不绝起来:“我们美人人很好的,之前她在简巷的时候,听说有个叫沈吟洲的宫人帮了她,后来不知被调到哪里去了。我们美人叫我找这个人找了好久,后来我才打听到,这个沈吟洲原来就是那个老太监李义的徒弟,李义……呸,淮山王的走狗,成日里充大尾巴狼,李义的徒弟能是什么好东西,估计也是淮山王的一条小走狗,我们美人多半是被蒙骗了。对了小洲,你的‘洲’是什么洲啊?”
沈吟洲羞愧低下头:“就是那个淮山王的小走狗,沈吟洲的洲。”
阿紫的瓜子放在嘴边,凝固了半晌,尬笑两声,咔嚓一声咬了下去。
“你别放在心上,我……我先回去了……下次再聊,哈哈。”
阿紫嗑完最后一颗瓜子,脚底抹油。
认亲大戏已经进行到晏错体力不支快要晕倒,元青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支撑住晏错。晏无拘在酒意中寻得一丝清醒,摆手让元青带晏错先回去休息。
元青在人群中看到了沈吟洲,给他递了个眼色,沈吟洲从善如流地走出去扶住了晏错另一只手。两个人搀扶着晏错走在回良室的路上。
等人一少,晏错就收回了自己的手:“不用扶,我装的。”
沈吟洲:他就知道。
元青也没多问晏错什么,只看向沈吟洲:“你过来干嘛?”
沈吟洲:“不是你使眼色叫我过来的?”
元青痛心疾首:“我的意思是让你趁着大家都在看戏把宴席上的菜打包带走。”
三人两两对视,都情不自禁笑起来。
方才留池池畔凝重的气氛早已消失,晏错看起来心情不错,回良室之后甚至还哼起了某种异域风情的曲调。
沈吟洲在院子里冲过凉,端着盆进屋准备睡觉,却见晏错的房门打开了,晏错站在门口冲他招了一下手。
沈吟洲走过去:“殿下有什么事吗?”
“有件好事和你分享。”
沈吟洲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
晏错弯腰,唇就附在沈吟洲的耳畔:“我母妃回来了,其实我很高兴。”
沈吟洲:“……”这难道是什么秘密吗,现在这个时间,恐怕宫里的蚂蚁知道留吾妃回宫了吧。
可他抬头看见了晏错的笑脸,和亮晶晶的眼睛,心中有一块柔软地区蓦地陷下去。
沈吟洲抱着盆,在台阶下仰头看晏错:“确实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殿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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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