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将她萦绕,掌心的余温还残留在她的发顶,温荔只觉得心脏颤动得剧烈,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胸腔。
指尖紧攥着藤椅边缘,思索许久,寻了个中规中矩的答案:“没什么,就是考前焦虑,一和别人说话就很紧张。”
“是这样吗。”贺知衍笑了笑,见她眉眼低敛,嘴唇轻抿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缄默许久,主动寻了话题:“等月底高考成绩出来,就要开始填报志愿了,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想法?还是想学医吗?”
“嗯。”温荔低着头,手指搅在一起,嗓音有些沉闷,“可刚才晚饭的时候,小姨和姨父聊起我将来的志愿填报,他们好像都希望我学金融管理。”
“你不用顾虑其他人的想法,跟着自己的心走就好。”贺知衍说,“我爸这边,我或许可以帮你说上几句话,他也不是会强人所难的人。”
“至于你小姨,你可以先和她沟通一下试试,如果实在说不通,我可以帮你。”
“您能怎么帮我呢?”温荔有些无助地看向他。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听过这句话吗?”贺知衍垂眸看她,柔声说,“有时候,先斩后奏未必不可行。到了必要时候,先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剩下的就只能交给时间了。”
温荔顷刻间懂了他话间深意。循序渐进,逐个击破,这的确是目前看来最好的法子了。
她紧绷的一颗心总算松解几分,脸上露出笑意:“那我先找小姨聊一聊。”
“嗯。我爸那边就交给我。”贺知衍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九点多了,他轻揽她的肩,示意她起身,“晚间降温,风还是有些凉的。你穿得单薄,坐久了当心感冒,上楼去吧。”
“好。”温荔绷着唇,尽力忽略掉他覆在自己肩头的手,可他身上的味道太具侵略性,好似带着某种魔力,紧紧环绕着她,令她无法呼吸。
走到屋檐下,贺知衍撤回了手,下巴抬了抬,示意她进屋。温荔点点头道了句“哥哥晚安”,欲掀开门口的珍珠门帘往里走,又听见他低沉喑哑的话音:
“荔荔。”
她脚步顿住,怔然几秒,回身看他。
贺知衍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些苦涩地开口:“你知道吗?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真的觉得很累,身心俱疲。从前从未想过,想要凭借自己的努力成就一番事业是这么的艰难。”
温荔捕捉到他眼中转瞬即逝的失落,想来是他工作压力太大,无处宣泄,便把她当做倾诉对象了。
她正寻思该说些什么开解安慰的话,对面的人又继续说道:“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去年冬天,在杭市看到的那场焰火。”
温荔的心颤了颤,仿佛有什么东西直击内心,冲撞了她的泪腺,竟无来由地眼眶酸涩。
她眨了眨眼,手指狠狠掐进掌心,将泪意憋了回去,转而笑道:“您很喜欢杭市吗?也是,那边有西湖,有雷峰塔,还有水漫金山寺……总之是个很浪漫的地方,和京州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贺知衍低下头笑了笑,良久,抬头看她,好似横穿了一年多的时间,再次望向那天晚上,那个在夜空之下仰头欣赏漫天焰火的女孩。
忽然很想念那晚在杭市,她脸上洋溢着的自在粲然的笑容。
半晌,他收回视线,轻柔说了声:“回去休息吧。”
-
毫无意外,温荔和赵书瑾的第一次促膝长谈彻底谈崩了。
赵书瑾惊讶于她在专业选择这件事上的执拗,也没想到温荔会这么抗拒她早已为其规划好的道路,内心既愤然又失望。
赵书瑾气得胸口起伏,几乎是给她下了死命令:“旁的事情就算了,志愿填报这件事至关重要,这可是影响你一生的抉择!你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小姨和姨父给你创造这样好的条件,就是让你这样白白浪费的吗?”
“学医能带给你什么?你真当救死扶伤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你有没有想过,贺家这么大的家业,将来落在你头上的能有什么?落在小姨头上的有能有多少?你若聪明,就该向你哥哥那样去学金融,学管理,将来才好进入自家企业任职!”
“小姨为你考虑这么多,你自己却不肯将目光放得长远,反倒说这些蠢话来气我!”她抿了口温热的茶水,冷静下来说道,“反正学医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个念头你趁早打消。”
温荔因为这件事一连郁闷好几天,甚至没忍住将自己关在房里大哭一场。
高考出分的那天,全家人陪坐在电脑前等待,网页卡顿了无数次,也刷新了无数次,直到查询界面终于弹出分数,温荔悬及喉咙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655分,超过了她的理想大学杭市医学院的录取分数线整整20分。
而赵书瑾早已为她择好院校与专业。以她的分数来看,报考京州大学的金融专业应是稳稳当当被录取的。
到了填报志愿的那天,赵书瑾稳稳地坐在电脑前,直接按照自己的意愿替温荔填写了志愿表,温荔则沉默地坐在一旁,闭口不语。
贺知衍远远坐在一旁,与父亲对视一眼,瞧见贺治文满脸的无可奈何,他轻笑着摇了摇头,内心盘算着实施自己早已预想好的那套方案。
傍晚,温荔独自在露台上看书,贺知衍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见她眼眶通红像是哭过,轻声叹了口气,宽慰道:“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拿过她手里的书,指腹扫过她的眼睑,擦去她眼角残留的泪渍,“就按我说的办。”
温荔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已经是七月下旬。这段日子她一直心神不宁,连做梦都梦见都自己在与小姨争辩。
好在贺知衍今日特意回了趟家,帮她稳住心神,让她心里有了些底气来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如她所料,赵书瑾接过家中侍者递来的邮封,将其拿在手中,视线触及邮件袋上的学校名称时,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随后渐渐淡去。
“这是怎么回事?”赵书瑾看了眼坐在一旁的温荔,颤抖着手拆开信封,果真拆出一封杭市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掀开来,内里赫然写着一行字:[温荔同学,恭喜您被本校临床医学专业录取,入学报道时间为9月6日……]
直至此刻,赵书瑾才反应过来,温荔是背着自己偷偷改了志愿。她气得浑身颤抖,通知书从指间滑落。
反观一旁的贺家父子俩,这两人倒是无比淡定,脸上没有一丝意外,显然是早就知情。
“这是怎么回事?”赵书瑾捡起通知书,放在温荔眼前,指尖用力点在上面,“温荔,你现在出息了是吗?你长本事了是吗?改志愿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跟家里知会一声,悄无声息地就改掉了?”
“你真是能耐了,你太让人失望了。”赵书瑾把手里的录取通知书朝她扔过去,温荔没躲,正好被砸中右肩。
贺知衍立马起身护在她身前:“你凶她干什么?不会好好说话?”
“我好好说话,她会听吗?不是还有你们父子俩替她出主意,帮着她瞒天过海吗?”赵书瑾气急了,反倒口无遮拦,憋在心头多年的怨气一股脑宣泄而出。
“我们帮她瞒天过海?”贺知衍轻嗤了声,脸上浮现出荒谬之色,“你给温荔选学校、填志愿时可有问过她的意见?你知道她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你考虑过她的感受吗?”
“我当然……”赵书瑾嗔目看向他,忽地意识到什么,冷笑一声,“合着是你们父子俩出的主意,一早就和温荔商量好了,合起伙来蒙我是吗?”
她愤怒地起身,掌心拍在桌上,声音骤然尖细:“贺知衍,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帮温荔改志愿,你是存着私心,不想让你妹妹将来进入公司任职,你是在防着她!”
贺治文原本冷着脸坐在一旁,闻言立马变了脸,厉声呵斥:“书瑾,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心里有气,发发脾气散散火气也就罢了!孩子一片好心,你又何必这样恶意揣测?”
贺治文向来爱护赵书瑾,从未对她发过脾气,眼下赵书瑾也知晓自己一时失言,顷刻间噤了声。
贺知衍倒是无所谓,略近赵书瑾一步,压低声音说道:“赵姨,我和你的确不同。你把温荔的未来与你自己的利益挂钩,而我只希望她不受俗世纷扰,过得遂心自由,更希望她事事如愿。”
“遂心自由?事事如愿?”赵书瑾嗤笑一声,挑眉看他,“你以为这样是在帮她吗,你这是在害她。”
贺知衍不再与她多说,将坠落在地的通知书拾起,递给温荔:“让你小姨好好冷静一下,你先跟我出来吧。”
温荔不放心地看了眼愠气未消的小姨,又看了眼冷着脸坐在一旁的姨父,迟疑着不敢动身。
见她犹豫,贺治文冲她挥了挥手,挤出一丝笑容:“跟哥哥去吧。”
温荔一路跟在贺知衍身后,行至屋外的草坪上,她忽地抬手拉住贺知衍的衣角,轻唤道:“哥哥。”
她想对他说声谢谢,嘴巴却如同被浆糊黏住一般,怎么也张不开口。
见她愁眉不展,贺知衍轻拍她的肩,温声提议:“你成天在家待着也是无聊,还得听你小姨唠叨,不如跟我一同出门。”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错事了。”温荔依旧担忧,甚至开始自我怀疑,“我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小姨。”
“倘若这次不按照你自己的心意来,你往后的人生会全然跑偏。以后你的工作、恋爱、婚姻她都会插手,你会活成你小姨的影子。”贺知衍问她,“你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吗?”
那一瞬的自我怀疑很快被点醒,温荔背后一冷,果断地摇了摇头:“我不愿意。”
温荔抬眼看他,心中虽有那么几分感动,却又很快被疑惑填满,犹豫许久,试探着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我记得一开始,你是很厌恶我的。”
“我并不是厌恶你。”贺知衍苦笑,良久,哑着声吐出一句,“或许我只是厌恶我自己吧。”
温荔不懂他的意思,总觉得他是话里有话。
没想到下一秒,竟从对面那人口中听见一句极为难得的道歉:
“荔荔,我要为从前那些事情,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希望你能原谅那时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