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没有选择了是吗?”
夏油杰看着自己的手,在颤抖。
“我不想让他……在这种情况下……”胀相狠狠抹把脸:“他妈的!”
“基地的流水我看过了,运输船也在三个月后停止,剩下的钱连这个月工资都发不出来。”
胀相沉默着,好一会说道:“谁当初报名的时候能想到这个。”
是啊,谁能想到这个。
他们当中大部分饲养员,在领域有不小的成就。说“不小”都是过度谦虚的傲慢,应该称之为人人敬仰的大牛,然而现在放下一切奔赴此处,全是因为听到了呼唤,被“人鱼延续”第一人的幻觉所欺骗……何尝不是为了弥补航海捕杀的大海雀、愧疚于餐桌上的的旅鸽?抗拒愚者因戏谑射杀袋狼,憎恨为兴味敲死渡渡鸟……说到底,我们这些无趣的实验者、研究员,最初踏上这条路的理由,可能就是单纯喜欢某种生物。
“他们在这里活不下去,出去也活不下去……”
“……一起死好了。”
他回头,余留剪影,眼睛反着微妙的光。
一阵静默。
夏油杰最初的震撼减退:为了家人,一起死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这种想法: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可不是为了这样死去的。
“可是又该怎么死呢?”胀相这样反问。
原来是夏油杰下意识说出来了,像个孩子。
“受万人敬仰?还是想要永远被记住?”
夏油杰自嘲:“死了还在乎这个?”
胀相离开,他要在今晚把人鱼放出去,乘坐这周最后一班补给船离开。
基地的人越来越少,宿舍区的暖气开始限时供应,食堂的能选的食物也不多了,每日水果变成维生素冲剂,还是橙子味。
他纠结了几日,决定问问人鱼的想法。
这段时间一直有去找人鱼,为对方的每日任务多添了一项嗅闻——他很不满意他身上出现别人的气味。
但是夏油杰也没办法。不是所有人都会把他们的制服留在原处,找到一套能穿进去的防寒防护服相当不易。
人鱼这次依然很不满意,大甩尾巴,为了表示自己的恼火,使劲咬防风护目镜,镜面都成磨砂的了。
夏油杰努力从利齿大嘴中逃生:“你听我讲一下……别……不要……”
人鱼皱皱鼻子,依依不舍地闭上嘴,眼睛瞪着反问“我倒是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样”。
夏油杰先是仔细观察了人鱼的体格和健康状态,思索了好一阵:“你……你愿不愿意……”不,风险还是太大了,他问不出口,只好自言自语似的找补:“没什么。”
人鱼又歪着头了。
夏油杰掐点回宿舍,桌上的手机一震,连上网,跳出各种软件的推送“《浮光跃金》:人鱼金像于XX市博物馆展出……”
是他熟悉的人鱼。
“人鱼金像”是上个世纪末“人鱼捕杀运动”的产物,一条来自加勒比沿海的黛色人鱼,是某个邪教专门用来提取血清的血包,死后被信仰佛教的贵族世家买下,塑了金身。
夏油杰有幸在大学的资料室查阅过,全过程图片至今还记得:首先是坐缸三年,出来的干尸用土修整、生漆复刷,如此反复,直到贴上金箔。
后来金像出售,一位喜欢收集玩偶小姐买下,换上不同的定制衣物,在各地巡回展览。
夏油杰刚放下手机,六个小时之前的短信忽然跳出来。
胀相决定在阿根廷的里奥格兰德定居,邀请了不少依然对“人鱼延续”感兴趣的同道中人,现在就等夏油杰的表态了。
和短信发来的还有几张网址截图,介绍了新研究所的位置、薪资与工作内容,已经确认参与的人员站在建筑前面合照,看起来非常正规,下面附上了网页。
可是网页点不开,这不应该,由专人维护不可能无法访问……更新的消息跳出来,是三轮,夏油杰知道她早就离开了基地,几经辗转又跟着胀相来到新的研究所。
他们被袭击了,前者躺在医院昏迷不醒,后者已是一片废墟,附带几位陪葬。
“无差别攻击。” 她这样说。
关于人鱼的一切,再次成为所有人的**快点,任何与其沾上联系,都会成为全新的、毫无理智的狂欢风潮。
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呆在基地将是愚蠢的行为,夏油杰不得不为自己、还有他的家人,作打算了,他的选择很简单:离职前放归,或者是偷偷带走,两个选择都是死路。因为他根本护不住。
七
好吧,那时没问出的话,最终还是诉出了。
夏油杰猜测人鱼或许是能听懂一点的:“你想离开吗?”
人鱼舔舔嘴唇,可能还磨了牙。
“你想离开吗?”夏油杰又问:“我会打开围栏,如果你待会不想和我走,你就可以离开了。”
他注意到人鱼的胸口不再掉鳞,下意识居然觉得胃有点热热的。
夏油杰让人鱼回答的方式很简单,拿出了从杂物室找到的钳子。
这种型号的老虎钳,自然是无法钳断钢筋或圈养人鱼的围栏,但能把非一体式的围栏从焊接缝隙绞开。
人鱼看他忙上忙下,伸手帮忙把围栏扯开了,就像撕开两张纸一样轻松。
夏油杰活动酸麻的肩膀,微微喘气。
上次这样过度的运动,在他印象里还是高专的体育课。
人鱼困惑地感受到人类的体温在上升,伸手想摸,却被躲开。
夏油杰踩在断开倒下的围墙上,借着脚下的高差,和人鱼的视线平齐。
他的瞬膜滑动,滋润蓝宝石,察觉到人类的意图,呼吸渐渐平缓,直至几乎看不出来。
人鱼会通过降低肺部气体交换,以减少对氧的需求,从而在洋流中隐身,对于“想不想离开”,他或许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