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哥们。”
上清宫前,红姻树下,赤线飘飘。
沈凉回头看去,那位碎发散乱打着哈欠的道士,撑着下巴,手指扒拉着桌面上的几枚铜钱,语气懒散。
“算命吗?我看你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啊。”
沈凉打量这道士一眼,很是年轻,不大相信。他语气带点责备:“揽客就揽客,不带这么诅咒人的啊。”
道士笑了笑,说:“成,说别的。事业五十,姻缘八十,不准不要钱。”
看了看时间,离师兄们到场还有半小时。闲来无事打发时间,他坐下了这道士的红布小方桌前。
沈凉伸出手去,白净修长,掌印脉络清晰。
“算姻缘。”随口一句,他其实根本不信这些。
沈凉又打量这道士,眉清目秀,黑眼圈重重,耷拉的眼皮透露着股轻佻和懒散。他问:“道长这么年轻,道行深不深啊?”
“你信我就深,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客官就当听一乐子。”这道士探出两根手指,蘸了蘸桌上水碟,沾有水汽的指尖往沈凉的掌心摸去。
正值晚秋,这道士的手冰,水汽又带有凉意,沈凉虽然叫沈凉,但其实最是怕冷。他一个激灵把手给收了回去,不耐烦道:“摸出什么来了?”
“哪儿能看个手相就知道了啊,生辰说来听听。”这道士略有正色,但还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己巳年十一月廿三时卯时。”沈凉心说看你能说出个什么花儿来。
道士点头,拿出张红纸毛笔,用舌头润了润笔尖,写下“己巳丙子甲寅丁卯”,沈凉知道这是他的八字,心说这道士不算个外行。
“你么,命里带煞,打小体弱多病。十五岁小关,拜了个和尚,替你挡了一难。”这道士边写,而后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清明透亮,问:“我说得对不对?”
“对,厉害道长。”沈凉正了正身。
“但你命格凶险,是典型的难鬼命,除非遇到官禄命相配,否则一辈子麻烦缠身灾病不断,二十五岁大关还有可能英年早逝。”
前半段听了还觉得三分真,可这后半段怎么越听越邪乎……沈凉笑笑,装出一副求教大师的态度来,“小道长,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难办。”那道士摇了摇头,又丢起了他的铜钱玩儿,“言尽于此,你得擦亮眼睛,去找着你的官禄命贵人呐。”
“你不说明白我不给钱啊。”沈凉说。
道士拿出收款码的手停顿,嘶了一声,叹了口气又道:“官禄命,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富贵命,这类人一辈子不愁吃穿诸事如意,你跟着他们会避免人生中很多绊子。”
“就是富二代官二代之类的?”
“也不一定。”道士一下下敲着铜钱。
沈凉呵呵干笑:“我要是富二代官二代圈里的人还用的着在这儿算命?”
“不着急,你红鸾星动,桃花快到了。”道士伸了个懒腰,指尖敲了敲桌上二维码。“八十,不砍价啊。”
沈凉挑眉,乐道:“这都能看出来?道长,我得加你个微信,找不到对象你负责。”
“得,我负责。”道士掏出手机,点开二维码说:“咨询一次还是八十。”
“……”沈凉随口开玩笑,谁知道真骗出了他的微信。
那就加吧。
他叮地一扫,加上了“全真龙傲天”,用的居然是张道陵画像当头像。
全真龙傲天同意了。
加了微信,那道士比了个OK手势,趴了桌上开始打瞌睡。
沈凉起身,上阶踏进了三清大殿,问:“衡一师叔?”
殿内安静肃然,供台整齐,有暗香缭绕,三位天尊金身一尘不染,面前一身穿黑蓝色道袍的青年正点燃了蜡灯。
“你是…?”青年偏头,有点眼熟但不多,嘴角挂着客气礼貌的笑。
“衡一师兄呢?”沈凉自报家门,“我是正德寺的,今天不是两派论道吗?”
青年回答:“师兄他去后山扫除了,论道不是还早着呢么,这位师兄你不妨先坐会儿。”
“对了,外头那个算命的,是不是你们观里的人?”沈凉歪着大拇指问。
话音刚落,外头那道士进来了,他挠了挠头赔笑:“师兄?”
青年对沈凉说:“是的,他叫许观,是我们则民师伯的新弟子。”
许观对沈凉微笑:“不信我啊?不都说了你找不到对象我负责么。”
沈凉呵呵一笑,根本不信。
“玄玉来了?”道祖金身后,从八卦帘后走出一二十来岁的大胡子,拿着扫把和簸箕扫除完毕的样子。
“哦你们也在。”张衡一客客气气,对沈凉恭敬有礼,主动介绍道:“小陈小观,正好认识一下,这是正德寺的沈凉,你们慧明师父的俗家弟子,法名玄玉。来,见过师叔。”
青年应了句“见过师叔。”
“哦,同门。辈分还挺大。”许观吊儿郎当地点了点头,对沈凉伸出了只手:“在下许观,问师叔好。”
沈凉没多想,跟许观握手,握住的一瞬间被他捏了捏手掌,然后又很快地松开了。
“玄玉师叔手挺白。”许观笑眯眯的,说了句没皮没燥的话。
“……”有毛病。
客人都来了,青城山拿出待客之道来。沈凉被衡一请进了后院,按规矩是得先去拜见张天师,距得远,在上清宫三个殿后边的四合院西厢里。
坐落院中有颗巨大的槐树,足有三个成人环抱的大小。已至晚秋,头上落叶纷纷,才扫净的青石地面,又被打扰了枯叶几片。
绿苔灰瓦的低矮建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雕花木窗旁立了个小牌,写着张之陵三个大字,门窗禁闭。
“师爷这会儿可能还在午睡。”张衡一说:“咱们只能再等一会儿了。”
“成,反正现在师兄们还没来。”沈凉双手揣兜,望着院内老槐树发呆。
正百无聊赖,突然觉得后脑勺小马尾被谁揪了一下。
沈凉转头看去,对上眉眼弯弯打算套近乎的许观:“正德寺和尚不剃头的么?”
“我是俗家弟子,不用剃度。”沈凉摸了摸头发,将他的小马尾拉回别在颈边。说起来他蓄的发不算长,比起这能扎丸子头的道士来说。
“所以你认识我?”沈凉问。
“今儿才认识,你怎么这么问?”许观摆出孩童般地天真表情。
沈凉问:“那你刚才怎么说得那么邪乎?”
许观摊手,手腕一根红线,串着三个铜钱,他说:“我都摆摊算命了,自然会神机妙算啊。”
这滑头。
沈凉笑笑,捏起一片落叶,“我听说真正的术士高手,会有一种窥天伺地的‘内观’,你现在已经达到那种境界了?”
“嗯?”许观笑而不答,装作听不懂。
沈凉扔掉叶子,对上他一双没有情绪的眼睛,下意识地摸了摸掌心,刚才被他捏过的地方。
他在这个许观身上没察觉到气。不是圈里人。
“师爷醒了。”张衡一来得正好,打断了二人之间的试探与沉默。
“正德寺的客人来了?”张之陵的声音苍老浑厚。
沈凉进门前,扫了这藏头露尾的道士一眼,发现他摆出一副更加吊儿郎当的样子。
“张师爷好,正德寺玄玉有礼了。”沈凉进门恭敬一礼。
张之陵一身道袍,双腿盘膝坐在床上,蓄长发留胡须,瞳孔已近灰白,面色虽老但满面红光,真有股仙风道骨的仙人之姿。
“哦,是玄玉来了。”张之陵撩着胡须,关切了下慧明真人近况,又和蔼地跟小辈客套了两句。
余光撇见道人影。他突然刀眉一横,中气十足地暴喝一声:“许观!站住!躲什么?你怎么又出来了?不是让你在乾真洞好好看着你师伯吗?!”
正欲逃跑的许观无奈停下,抠着头皮,带着他独有的口吻懒洋洋道:“师爷,我都在洞里伺候师伯快两个月了,也该换班让人歇歇了吧。您放心吧,我让李师兄帮忙照看着呢。”
“废话少说!让你在洞里只是照顾人吗?让你学的……”张之陵意识在还有外人,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厉声喝道:“赶快回去!”
“好吧好吧,听您的师爷。”许观垂头丧气地走了。
沈凉得空扫他一眼,发现人根本没走,又绕柱子后去了。
他刚一走,正德寺的人倒是恰好来了,大堂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对,越老越精神了。老天师呢?好久没见着他了,身子骨还硬朗着吧?”
不多时,院内走来了位壮硕的和尚,脖子上挂着大佛珠,身穿黄色袈裟,耳垂宽大,福态圆满,虽然是个胖子,但走起路来轻快矫健。
尾随其后有三位弟子,两个光头,还有个穿着运动服的女孩。沈凉作为俗家弟子,也不常在正德寺,跟前二位并不熟络。只跟同为俗家弟子的诸葛珺打过照面,两人颔首示意,算是打过了招呼。
“师父来了。”沈凉招呼一声,“师兄们好。”还有二位道爷进来,一个黑眼镜,一个长鼻子,沈凉挨个问候。
张之陵穿鞋下床,亲自上前迎接慧明,两位老人许久不见相谈甚欢。
“来早了来早了,打扰老天师睡午觉了。”慧明打趣道。
张之陵摆手,问:“慧明师父玩笑话。怎么只你来了,弘一方丈不得空闲吗?”
“换季感冒了,他懒跑一趟,就差我来了。”慧明回答,而后狡黠一笑,压低了嗓门问:“我可是看紫阳真人发了朋友圈,说是眼高于顶的则民老东西收徒了。怎么,你们青城山找到什么样的奇才,舍得把家底给掏出来倾囊相授了?”
张之陵嘿了一声,“紫阳这个老八卦。你别瞎猜啊,则民也就是收了个徒弟,谁说他传的一定是青城山的压箱底。”
“装,你就装吧。”慧明斜他一眼,“收个人才还藏起拙来了。”
一提起这个,张之陵嘬着牙花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人才说不上,懒才还差不多!这小后生,真是老头我这么多年来最难教的弟子,要不是他老子是司马家的……真想把他吊起来狠狠打一顿。”
某位柱子后的懒才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司马家的,来头这么大?”慧明啧啧两声。视线瞟向沈凉,正在跟诸葛珺聊天,他最得意的小弟子,估摸着让他去试试水。
慧明建议道:“论道早着,我看局里的人还没来,不妨把你们那位懒才请出来,让他们这些年轻的小辈比划比划?”
“不成不成,那半吊子水平,暂时还拿不上台面。”张之陵摆了摆手。倒不是他藏着掖着,只是张则民再三叮嘱过他,学成前不让这小子张扬,否则的话恐招来杀身之祸。
“小气。来,小凉过来。”慧明向沈凉招了招手,把人领到张之陵跟前来介绍道:“跟你张师爷打过招呼没有?”
沈凉乖乖道:“打过招呼了,师父有什么事么。”
“来给你张师爷露一手。”慧明自豪满满,就差把徒儿最棒写在脸上。
“这儿啊?”沈凉不推辞,倒是扭捏,毕竟这里人多,场地又逼仄,他恐怕一不小心伤了人。
“好好好,让你慧明师父显摆显摆你。走,进山!”张之陵点了张衡一说:“衡一来,跟你玄玉师叔切磋切磋。”
“啊?又是我?”张衡一欲哭无泪。一想起上次跟沈凉打过,就觉得手疼。
“少废话,你辈分最大,你不上谁上!”一旁戴着小黑眼镜的道爷喝道。
张衡一苦着脸,对沈凉求饶道:“玄玉师叔,这次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沈凉笑笑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