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过后,日落月出时分仍旧寒凉。桃红嫣嫣,翠柳青青,低飞南归燕。
转过东街口菜市场,便踏上东街。
“就快到了,”春二道,“不过,方才天上比我的面皮还干净,这会儿怎么飘起乌云来了。”
一路上春二遇见桃花便要爬上去瞧瞧,遇见梨花便要站在树下听风吹雪。
没想到一转过东街口,黑云如泼墨画似的蒙上一层薄纱,低低的直压到一棵红艳桃花头上去。
胡碟抬头幽深看了一眼天,一张脸云淡风轻似在想什么很久远的事,又好像只是看看。
她道:“快些走吧,恐要落雨。”
谢明乾提着剑跟在后头几步,也道:“是啊,燕子低飞要落雨。也是运气不好,咱们刚要到人家门口便要落雨。”
他将追查采药郎的事交给破山和春雨去办,自己说要伸张正义,来瞧瞧胡屠户怎么大显神威破奇案的。
胡碟那时浑不在意讲了句“随你”,便任由他跟着了。
“到了到了!”春二指着前面一处宅子,“那便是许姐姐的家了!”
她飞身上前去敲门,“咚咚咚”下手有些重,一道细弱轻柔的声音隔着门板,急切又担忧道:“来了。”
“抱歉,手劲儿大了些。”春二抿着唇,双颊漫上绯红。
“春二姑娘,不要紧的。”她说着话,温声细语带着一丝断断续续漂浮的颤动。
面前瘦瘦小小的女人穿着简单,通身泛黄的粗布,却是干净硬挺窄袖短裳,扒在门上的几根手指,指尖满是斑驳错落的发黑皲裂。
一块湛蓝的棉麻布巾将她的头发一丝不苟从额前收到脑后,只留出几缕柔软的额发,缠缠绵绵地飘着。妇女们为了劳作时头发少些脏乱,常常做这种打扮,胡碟在南都时也是常见到的。
她抬头,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五官柔和细腻,嘴角的笑意温柔和善,难怪春二和她亲近。
那双眼睛,让胡碟心上一颤。
她的眼仁儿似一颗小小的樱桃核,在吃力缓缓张合的眼睫中怯生生望向你,又不动声色收回,晃动得沙沙作响。
何其熟悉的眼睛。
曾经在南都也见过无数这样的眼睛。
许梅香望见春二身后还有两个男人,有些犹豫道:“你们请进吧。”
这座小宅的门“吱呀”缓缓打开,胡碟抬脚踏进,院子里被黑云的阴影袭盖,恍惚想起离开南都那日,亦是如此,天光微亮,遭黑暗缝隙吞噬。
许梅香将他们请进屋子里,里头有些破败,虽整洁却多少阴寒,昏昏沉沉叫人看不清。
胡碟有些意外,那日指认她的李大娘竟也在,看见她便不自然地别开了眼。
“要我说啊,你们家儿子得抓紧找着,要不行就跟我上灵台寺去拜拜去。”
“哎哟,”一旁歪斜倚着酒鬼家的老太太,捂着脑筋直叫唤,“李大娘你是不知道啊,那年上云台寺合八字,大师就说我们家儿子成了亲性命不保,你说这怨谁啊……”
许梅香小心翼翼走过去,低声道:“婆母,县衙的人来了……”
“县衙的人来了?可是我儿有消息了!”老太太喜极而泣,帕子捂着脸站起身,绕过春二跟没看见她似的,拉住谢明乾的手,浑浊的眼睛泪水直流,“县太爷啊,天菩萨啊,你们可算找到我儿子了!”
春二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攥住了衣角。
胡碟缓而有力地拍拍她的肩膀,小声安慰道:“没事。”
谢明乾道:“老太太,你是洪盛的母亲吧。”
“诶,洪盛正是我儿。”
“是这样,”谢明乾悄悄望了胡碟一眼,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我们来呢,是想确认一下您儿子是否是前几日的死尸。”
老太太闻言眼睛都没眨一下,直勾勾盯着谢明乾皱起了鼻子,道:“什么?”
谢明乾以为她真是老了听不清,准备将先前话语再讲一遍:“我是说啊……”
老太太皱巴巴的脸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歪斜着,睚眦欲裂,就在谢明乾专心讲话的空隙,一下转身扑向许梅香,一巴掌扇过去。
“都是你这个扫把星!自从你进门,我儿就无一日安宁,我早知你要把他克死!”
许梅香身子单薄,人又瘦小,一巴掌打下来跟个毽子似的,又快又轻“嗖”地一下摔到了墙角,饶是春二伸手去扶,也只抓住她轻飘飘的衣角。
待到把人扶起来,脸上多了个烙铁烫上去似的巴掌印,嘴角渗出丝丝鲜血,好在额上有那片湛蓝棉麻布包着,幸免于难。
春二眼睛一红,珠儿似的眼泪滚了下来:“许姐姐,你没事吧……”
许梅香呛咳了几声,虚弱地抬起手,抹去春二脸颊上的泪珠,扯出个艰难的笑容:“春妹……妹,不……哭了……”
洪家老太太被李大娘拉着,仍不放过:“我叫你去报官你不去,非要说他只是出门去了,我看你就是想把他害死才够!你就是想要我儿子死!”
胡碟方才也想伸手拉许梅香一把,忽地想起自己如今是个男儿身,捏住袖子硬生生忍了下来。
她以此身去搀扶,恐怕多生事端。
“轰隆”一声,雷声震天。
窗外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雨声混着雷声敲锣打鼓。
伴着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胡碟第三次见到谢明乾拔出了那把气势汹汹的剑。
剑身银光锃亮,刻着绵延起伏的山脉纹路,刻画细致,山势却又十分壮观,上有祥云缭绕。
此剑一出,半个屋子都亮了。
谢明乾如同他那把剑一般张扬,将剑横在许梅香身前,开口掷地有声:“阻挡官府办案者,休怪这把当关剑不客气。”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此剑一出,势如破竹。
洪老太太被这剑气所惊,噤了声,一口气深吸进去,翻着白眼作势要晕。
谢明乾“唰”收了剑,转身道:“春二,扶你许姐姐到这边坐。”
于是十分祥和而怪异的,一间小小的屋子里,东南角和西北角各坐了一堆人,谁也不搭理谁。
屋外雨声阵阵,湿润的泥土香钻了进来,窗边的一方小桌,胡碟面前茶盏升起袅袅香雾,桌子一角,还摆着许梅香没绣完的帕子。
许梅香端来一碟子海棠糕,轻声道:“这是我家乡的海棠糕,与此茶最是搭配,请两位大人尝尝。”
春二刚把眼泪擦干净,挤出个难看的笑脸,抓起一个海棠糕咬了一大口,嘟嘟囔囔道:“我最喜欢许姐姐做的海棠糕了。”
许梅香掏出手帕给春二擦了擦嘴角,抬手间露出胳膊上的青紫,浅笑道:“慢些吃,待会儿我拿些给你带回去吃,阿九姑娘没来,给她也带些。”
胡碟碰了碰谢明乾,示意他开口。
谢明乾放下茶盏,还没尝够口中清香四溢,道:“今日前来,是想问一些您丈夫的事。”
许梅香双睫微颤,声音干瘪发抖道:“是,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春二回去跟我们说,您丈夫打渔为生,对么?”
“是。”
“但听说他打渔没什么收获,素日还要靠你养家?”
“这……”许梅香往屋子对面瞟了一眼,为难道,“洪盛他平日里爱喝酒,喝了酒便没法去打渔,所以……”
“好。那他在春分前后,也就是碎尸案那日的前后,可有什么异样?”
“异样……”许梅香绞着帕子,“他素日就爱喝酒,没有别的事做,那几日也没什么不同的,就是有一点比较奇怪,家里丢了些东西……”
“丢东西?”
许梅香虚弱地掀起眼皮,抬起灰扑扑的眼眸,咬着嘴唇思量道:“其实也不算是家里的……”
静默半响,她一咬牙,低下头用极轻微的声音道:“他平日里不务正业也就罢了,一年前他不知从哪里拿回来一些财宝,我也不敢问,自此他隔几日便拿些东西去卖,卖了就买酒喝。那些财宝还剩下多少我不清楚,他也从不让我碰,我只知道,有一套成色上好的白玉盏不见了。”
一年前?发了财?
谢明乾带着询问的眼神望向胡碟,对方眼里怀疑的光也正亮着。
“大人……”许梅香蹙着眉头,忧心忡忡,“我担心那财宝是他偷来的,现下恐怕是卷了钱财去外头逍遥快活了,才不敢去报官的……”
胡碟望着她布满血丝的眸子,忽然发现,她似乎并不担心自己丈夫的安危,也没有什么遮掩之意,好像纯粹公事公办一般。
这样也好,若是她拎不清,于她自己和他们破案都没好处。
胡碟浅抿了一口茶,她知道,这样柔弱的女子,内心往往比外表坚强。
只盼她日后能好过些。
许梅香将所知的事早已反反复复讲过好些遍了,今日也算得了些线索,三人欲起身告别,可惜大雨如注,截住行人脚步。
“下雨天,留客天。雨下得实在太大,各位等雨小一些再走吧。”许梅香的脸已红肿了起来,半边嘴角仍挂着笑,柔声道。
谢明乾正忙着笑春二吃海棠糕吃得满脸糕屑,听了这话顺势答了句“好”。
却没想这句“好”,让洪家老太太一颗爆裂的心忍无可忍,歇斯底里喊道:“许梅香你这个荡/妇!又躲着我儿子勾搭汉子!”
【剧场】
谢:I’m watching you.(酷盖.jpg)
云:……再看戳瞎
【碎碎念】
新人物出场!
1.这个头巾是宋代的发型,相当于是用头巾帮助固定头发,不是那种包头发型哈~搜宋代平民头巾发型可以看见,另外武林外传和大宋提刑官里应该都有这种发型
2.老太太骂得太脏了!惩罚她没有自己的姓=)其余的大娘都是自己的姓做称呼
(这里也提一嘴本文中女性的姓名有较强的象征意味,所以阿九和春二的名字故意取得敷衍,之后才会改名字,避免误会,先提一下这点)
3.有些女孩就是瘦瘦小小的没办法,我平时最讨厌谁因此对她们内心的力量感到惊讶,所以写了这个情节。人不可貌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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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