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乃我掌中之物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郑大姐愣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是个正义之士，才对这案子如此好奇……原是我想错了。”

胡碟紧紧盯着她的脸，那神情虽坚定，却不难看出一丝痛苦与煎熬。

那日胡碟对刘庆说，杀猪很简单，一刀进，一刀出。然而，最难的却是心中的思量。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便是这个道理。

一个人若非天生蛇蝎，断不会毫无愧疚地结束另一条生命。她初到禹城杀猪时，才发现亲眼见杀猪和吃猪肉完全是两码事。刚开始的几天，她提着刀只觉得脚步虚浮，过了大半个月，好似有些麻木了，才好些。

只是她自此再不愿食肉了。

人之本性，并非冷血无情，这世上天生的屠户很少。

越是善良的人，越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哪怕是对方有错在先，只是个牲口。

她知道郑大姐不是天生屠户，再来也为了套话，她才咄咄逼人地要将这案子问到底，郑大姐被逼无奈，才会将一切和盘托出，她才好再行动。

两人你来我往的试探，显然还在继续。

胡碟笑了一下，这一下，放下逼人的气焰，“问了这么久，郑大姐都对答如流，没想到还是在我的攻势之下交代了。”

郑大姐冷笑一声，“你赢了。”

“不，”胡碟道，“我不是为输赢而来的。”

“不为输赢，也不为正义，云公子真是好兴致，难道刨根问底，就为了听一个故事么？”

胡碟略一思索，“有道理，可以这么说。”

郑大姐偏过头，“故事讲完了，你可以走了。你没有证据，告不了我，我不怕你。”

“是么？”胡碟躬下身子，离得近些，近乎贴着郑大姐的侧脸，蛊惑道，“郑大姐要不把我也杀了，这样才好万无一失。”

郑大姐有些慌张地转头看她，眼中满是无措，一把把她推开，“你这疯子，哪有求人杀自己的！”

胡碟被推得踉跄一下，好在郑大姐没太用力，她也很快站定，一副不饶人的样子，继续道：“郑大姐不敢吧。”

“我知道郑大姐其实心里怕着呢。你并不是完全不害怕鬼神之说。但你怕的不是山上的那个，你怕的是卢猎户的鬼混，你怕的是做了坏事，以后害得你和晴儿都要下地狱，对么？”

郑大姐偏着脸，半晌没有说话，胡碟绕过去看她，才发现她那张和蔼的圆脸，在阳光映照下，已是泪流满面。

胡碟知道，无需再问，已经有答案了。

她轻轻将手放到郑大姐肩上，稍用点力握住她的肩胛，手心的温热传到郑大姐心上，郑大姐回头望她，她道：“我知道你纠结，你挣扎。你给了他很多次机会，他只要在你说任何一句话的时候，听了进去并照做，都不会死。他只要改变主意不要儿子，你也不会叫他吃下女儿亲手递过来的毒。”

说到这儿，郑大姐泣不成声，有些期冀地问她：“云公子，你说你从小在庙里修行，你当真通幽冥之事么？”

胡碟摇摇头，“地狱无门，唯人自扰。”

郑大姐却不死心，追问道：“我能代我受罚么？我心里清楚，我一直恨他，恨他看不起我，恨他从不认真听我的任何一句话，我恨透了他，伤透了心。我想他死，我一直都想。女儿的事只是借口，我不想让我女儿背负那么多……”

她肩上的手轻拍了两下，温暖有力。胡碟道：“无论你是恨他不尊重你，还是恨他这样对待女儿，都没有错，错的是他，他死有余辜。”

郑大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转瞬即逝。

她道：“你那大哥是真的傻。”

四目相对，都明白彼此的试探与纠结，都明白彼此的赤诚。

郑大姐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告发我。你昨日来我家，说要多找些证据才能告发周家，后来却不了了之，说手上的证据已经足够，我当时觉得奇怪，便隐约猜到你是在帮我了。”

胡碟目光柔和，浅笑一下，道：“郑大姐，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三十里外，母云山上二仙庙，你每年到那里请法师做一场法事，为你消罪去灾，消去怨孽。”

母云山上二仙庙，云逸杰的母师会帮忙。

“做法事……这、这真的行么？”郑大姐有些难以相信，却又很想相信。

“你是迫不得已，他死了，从此以后，他是他，你是你，纠葛两分，爱恨相离。人与人的孽，是算不清的，你拳拳之心向女儿，神仙一定会保佑你，帮你，原谅你，叫你不受惩罚。”

胡碟倒不信鬼魂报仇的说法，只是她知道，求神拜佛，心悔最易消。

她要叫她，永不后悔。

郑大姐泪眼婆娑地抬眼望向面前的人，此人身上的可信之感绝不来自于相貌，而是发自灵魂，叫她想起自己家中的母亲。

那日胡碟也是这么对她说的，她信了，心中满是力量，顺利地完成了一切。

此刻她有些后悔之前说的话，有些惭愧地开口：“好。那日你的话确实给了我信心，但我并没有真的想要叫你内疚……”

胡碟打断道：“郑大姐，不必说了，我明白的。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就乐得管闲事，不过我从前苦口婆心呢，没人理会，这次能帮到你，我已是万分满足了。”

“真的吗？”郑大姐喃喃道，“没将你也害了，便好……”

“郑大姐哪里的话，你这出戏妙极了，你赢了。我有幸参与其中一点点，高兴还来不及。”

郑大姐感动地看着她，又要落泪。

胡碟语气认真，一字一句道：“郑大姐，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对手，我敬你，尊你。”

郑大姐止不住地点头，破涕为笑。

胡碟道：“我来，一是不希望你因此难过，想你以后都走到光明的幸福路上去。二来是想告诉你，我大哥若是去官府告了周家，城门便会在酉时开启，你早做准备，那时便可离去。”

说到这个事，郑大姐却有些犹豫了，“查案若查到周家，我真能躲过么？”

“我保证你能。”胡碟脸上的神采，不输灿阳，“官府已经认定卢猎户不是被人害的，这便是极为有利的。再来，官府目前的重心在于破除装神弄鬼的邪说，我们不仅找到了证据，鬼影也不会再出现了，就算官府抓不了周家，这鬼影的事也可以了了，你便没什么好担心的。”

郑大姐迟疑片刻，眼神闪烁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胡碟愣住，“郑大姐可是在担心别的什么东西么？”

郑大姐长叹了口气，为难道：“我相信你，所以与你说。其实那山上的鬼影，不是周家做的……”

“什么？”胡碟有些诧异，压低了声音道，“难道也是你？”

“是……”

“怎么会呢？那树这么高，你怎么上去？”

“谁还不会找个帮手了……”郑大姐皱着眉道。

“帮手？”胡碟觉得头皮发麻，难以想象，“莲县是能如此轻易地找到这般高手的地方？”

若是这么说来，莲县可谓是一潭深水啊。

“他好像不是莲县人，”郑大姐道，“那日我去山上给姓卢的送饭，回来的路上捡到个身形消瘦，病入膏肓的游侠，戴着斗篷，一身黑衣，眼见着就要没气了，我就像你们那日救孙大爷一样将他救回家。”

“但这人实在是有些奇怪，病成那样，竟然喝了几口水，休息了一会儿，便好了。他说是走南闯北的游侠，从小身患恶疾，途经此地突然发病才晕倒在路边，说无论如何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我当时已经把鬼故事散出去了，正愁怎么做鬼影呢。我当即想出了那鱼线的主意，在我丈夫回来之前将东西准备好，那游侠去办了之后，便再没回来了。”

“这么说，那游侠的事只有你知道？”

“是、是，没别人瞧见，我们差不多相处了一个下午而已，没遇上其他人。”

“这便好，”胡碟松了口气，“没人知道你有高手助阵，便怀疑不到你头上来。”

她忍不住说了句：“一个下午，一个想好手法，一个嗖嗖把线挂上，你俩真是一个脑子快一个手脚快，强强联合呀。”

郑大姐有些后怕，没太在意胡碟的打趣。

“不对呀，”胡碟又想到什么，“那风筝不是需要人拉的么，他走了，你怎么能拉动呢？”

郑大姐有些不好意思，怕下了胡碟的面子，斟酌道：“云公子，其实你想想，风筝为什么叫风筝，最重要的不是有人拉着，是有风就能飞呀……”

有风就能飞……

“对呀，”胡碟一拍大腿，“原来是这样……”她恍然大悟，瞥见郑大姐成怕得罪自己的神情，哑然失笑，挥了挥袖子，“郑大姐真是厉害，是我技不如人。你放心，我不会恼羞成怒的，我又不是那种人。”

准确地讲，她看起来是男人，却并不是。她不是丢了面子就要死要活的。

胡碟想起自己一直很在意的那个“钟灵毓秀”，明了了这一切，“郑大姐果然是读过书的，能编出这么似真似幻的故事，还能想出这么好的计策，我实在是佩服。”

郑大姐赧然一笑，“这没什么，为了活命罢了。不过你说得对，我母亲从小叫我念书，现在想来是十分受益的。”

胡碟见日落西山，怕耽搁郑大姐，便要起身告辞，拉住她的手，“郑大姐，城门估计已经开了，你可以准备走了，我就先走，不打扰你了。对了，你盘缠可够？”

郑大姐看着手心那个胡碟硬塞过来的银锭，有些恍惚。开门时，她以为自己在劫难逃。后来胡碟步步紧逼，她以为自己要早下地狱。却没想这人说了这么多，最后来一句“盘缠可够”。

她眼含热泪，捏紧了银锭，“谢谢云公子。”

胡碟摆摆手：“我那日听你说，回去有家人接济？”

“是。家里宽厚，还是容得下我们母女的，再说我母亲还在，她定不叫我受委屈的。”

“那便好。”胡碟起身，“那就此别过。还是那句话，祝郑大姐，此路乘风起，好去莫回头。”

后来很多年的日子里，再见到这个人，再想起这个人，郑光浴的耳边都会响起这句话。

还有离开时，云敏理站在门框处，霞光万丈从她的脸侧闪耀开来。

她说：“小弟云敏理，碍于男儿身，不好问郑大姐姓名。今日一别，想问一句，如此聪慧坚韧的大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去往哪里？”

“我叫郑光浴。阳光的光，长生沐浴的浴。我母亲希望我洗去尘埃，此生长浴晴光。我乃林州虞城人氏，此去祥光万丈处。听君一言，今后常往母云山，云山高处，忘却旧苦。”

“相遇一别，也望敏理你，此路乘风起，好去莫回头。”

这个案子还差一些收尾

之后是一长段的主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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