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的院子不算小,亏得好上次谢明乾叫了几乎半城的“证人”来县衙,那时丈量了这院子的大小,徐友来这也才敢叫百姓躲进来。
云逸杰站在玄鉴堂的屋檐下,院子里的人都好奇地打量她。
有个杏色长裙的大姐,带着个襁褓中的粉嫩婴孩,耐心地抚摸着孩子的额头;
蓝色粗布衫的大娘衣服洗得泛白,靠着跟柱子同旁边人说着话;
有些几个人找了一块防水的油布垫在地上,围坐着,眼巴巴地望着她。
徐友来这才向人们介绍:“各位,这位是南都来的钦差,云逸杰云大人,给大家送粮食物资来的,大家快见过。”
云逸杰跟前的几个正围坐着聊天的,没注意徐友来先前说了什么,也没去看眼前的人究竟是谁,爬起来便要跪。
“各位大娘大姐,不必多礼。”
这几个人才抬头看眼前人,这一看吓了一跳,忙回头却见身后的众人也是如此瞪着眼睛。
“这、这不是那杀猪的胡屠户吗?”有人不小心说出来。
旁边人赶忙拉她:“闭嘴吧!这是钦差,不是你说的那些个贫贱人!”
“不是吗?可我觉得像极了呀!”
又有人低声劝诫:“人家或许是因为什么原因来过禹城,就算是真的,人家现在也是高高在上的钦差,怎么会承认呢,你现在说这些,若触了人家的霉头,你们一家老小吃什么去啊!”
这人闭了嘴,倒是身边窃窃私语的声音并不少。
云逸杰并不恼,只是朗声道:“各位大妈大娘大姐,我们见过的呀。今年年初时候惹了陛下不高兴,他将我撵到禹城来历练历练,这不,后来他老人家心情好了,又把我叫了回去。在禹城的日子里,还承蒙大家关照了。禹城也算是能与我家乡母云山一样重要的地方,我定当竭尽全力照顾大家才是。”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又周全地拉近了大家的距离,大家这也才放心下来,只是角落里的一位妇人攥紧了衣角,为自己的处境为难起来。
进门时徐友来说了戏班子的情况,那倒不打紧,只是云逸杰担心许梅香的案子是否受到影响。
“云大人您真是问对了,我之前的意思啊,就是说许梅香的案子到现在也还没个结果呢。”徐友来有些心虚,擦了擦额上的汗,“我生怕是因为戏班子的事儿没办好才惹得许梅香的案子一拖再拖,我实在是对不起您的嘱托呀。”
云逸杰道:“别说这些虚的了,戏班子的事儿只是起个从旁帮助的作用罢了,也没谁真指望能靠戏班子的戏破案。你且说说,许梅香的案子你后来又审了没有?”
徐友来咽了口唾沫,严阵以待似的站直了身子,打好了腹内草稿一五一十地交代:“戏班子出事儿以后啊,我就想这戏恐怕是唱不成了,但您既讲过,我也明白,此事关键在于要把刘群意大娘的决心透出去,叫人们也可怜可怜她,别只帮着洪家说话。您还别说,很多人没有那么强烈的想帮洪家,只是觉得好像、似乎,他们家可怜,听了刘大娘的故事,还是有很多人也觉得她们家可怜,也就改了改想法。”
“我见事情酝酿得差不多了,也就想着冯贵的事情该拿出来审了,结果一升堂,那些百姓又围上来了!大多都是些男子,拿着锄头的也有,提着刀的也有,说什么就是不让审冯贵,若是审了,他们就要闹。这次还把话说明了,说要是审了冯贵,以后全禹城、全大昭的人都要多个罪名了!”徐友来说到后头有些激动,声量大了些,“您说这叫什么事,那许梅香是洪老太没收钱就被拐到冯贵那儿的,冯贵这是故意杀人,不是什么家长里短的事啊!”
这几句话被外头离得近些的大妈大娘听见了,便站过来道:“知县大人,其实说实在的,知道刘大娘过世之后啊,我们真觉得她可怜,有时候咱们女人就是这样,只能在男人手里讨生活,想想要是哪天我们家闺女也这样了,心里肯定是难过的,所以啊,我们觉得这事儿是该给许梅香和刘大娘一个公道才是!”
徐友来跺了跺脚:“那你们怎么不跟家里的爷们儿们说说呢,叫他们别来闹哇闹的!”
“我们说了呀,可是他们哪儿听呢,只觉得我们妇道人家懂个什么,多管他们的闲事罢了!”
云逸杰好笑道:“他们懂的多,也不见考个状元来当当。各位大娘大姐,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有人支持便是好,有人理解便是好,虽然有些人可能会后悔,可她再不会给她们后悔的机会了。
人群散开之后,云逸杰拉着徐友来往玄鉴堂里走进了些:“现下禹城的男人都去莲县帮忙了,不正是个好机会么?”
徐友来恍然大悟:“对呀,现下正是好时机,那我这就去办?”
云逸杰摆摆手:“先把抵御洪水的事宜安排好再说吧。”
徐友来道:“是。”
云江从外面走进来:“阿杰,带来的东西我都看着她们分了,接下来还要做些什么?”
云逸杰道:“辛苦了,你来,我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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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县。
谢明乾的活儿倒比想象中的轻松些,来之前他们都以为莲县兹事体大,免不了好一番操劳,亏得净巍宗从前年年都做这样的事,谢明乾等人虽是临危受命,却也做得来。
到了莲县县衙,谢明乾先见了李县令和王县尉,见这二人都不是些沽名钓誉之辈,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县丞带人去接上官带来的物资了,待会儿就到,幽王殿下见谅。”
谢明乾道:“无需多礼,如今我代父皇前来,就是为了救水,以百姓为先,不必将我当做什么大人物。”
“诶。”李县令笑得和善。
“王县尉,你看我做什么?”谢明乾冷酷道。
“哦不不不,臣不敢。”王县尉低头擦了擦汗,他怎么觉得这个幽王,长得那么像几个月前那个险些被他冤枉成嫌犯的外地商人呢?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该死,当时怎么就那么急躁呢!
“说说莲县的情况吧,”谢明乾道,“我从州里来,据你们的来报,莲县有大浸稽天之势,怎么我一路走来,却觉得并无想象的那么严重?难道是你等谎报军情,想趁机行贪墨之事?”
李县令吓了一大跳,真不怪人们都说幽王是皇帝属意的继位人选呢,这世上除了皇帝,谁有那气度和底气将这样的怀疑直接说出来?
李县令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幽王殿下冤枉啊,这呈上去的水报是三天前的了,新写的还在路上呢。莲县今年洪灾是很严重,而且还猝不及防,死伤了好些人,这不,你们来之前,我和王县尉正忙着带人点人数呢!”
王县尉本就心虚,现在看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县令来了这么一出,也跪下解释:“是啊,三日之前,我们这里还是‘水穿城下作雷鸣,泥满城头飞雨滑’呢!殿下您之所以看着莲县的水势没有那么严重,那是因为前两日我们心一横,凿开了通往旧河道的口子,将水汇入旧河道去,自古治水堵不如疏,这疏散之后啊,水势不就是减轻许多么!”
李县令忙不迭道:“幽王殿下,您真是冤枉下官了呀,上报的灾情和所需的物资,我们可都是如数相告的,如今洪水虽稍退,可受了的损失是仍在的呀!”
谢明乾听了,这才放下冷脸:“好吧,姑且相信。我告诉你们,我乃净巍宗弟子,从前年年都参与救灾,这里头有多少门道,事情是虚是实,我都清楚得很。各位大人,还望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否则,我是个武将,恐怕不懂迂回,只会刀剑说话。”
“是是是!”李县令连忙点头,莫说他没有那个心,就算是有,也不敢在这样的人面前想东想西的呀!幽王如今连净巍宗的名号都敢公然提起,这不是有恃无恐是什么?
“破山,去盯着他们分发物资。”谢明乾握着当关剑,吩咐道。
“是。”破山随即离去,谢明乾对二人道:“带我去看看百姓。”
“遵命。”李县令恭敬道,“幽王殿下这边请。”
他边走边向谢明乾介绍情况,一丝一毫也不敢马虎:“幽王殿下您看,洪水来之前,我们便筑好了堤坝,只是莲县洪水已经五年未曾如此严重了,洪水来之前,乡亲父老都农忙,我们也都习惯了不必像以前那般花那么多心思在防洪上,于是堤坝修得矮了些、少了些,结果没想到今年洪水却来势汹汹,我等派人去查,才知周围的沼泽地,都被周家圈起来修了水田,洪水泄不出去,这才酿此大祸。”
谢明乾负手而立,一脸严肃:“为何你们早不知,要放任至此?莲县虽然五年未曾遭灾,可大昭是靠水吃水的国,举国上下,连三岁小儿都知道防洪的重要,才五年的安生日子,就让你们倦怠至此了?”
“不敢不敢,”李县令道,“下官也知道殿下所言极是,可是下官等实在是力不从心,您是南都里来的,想必一定知道,大昭最大的地主不就是晋王么,这周家和晋王沾亲带故,下官等人实在是,实在是没办法呀!”
“周家的事,我有所耳闻,不怪你们。”谢明乾道。
“多谢殿下。”李县令从一旁拉过来一个老头,“这位刘大叔就是我们的恩人,要不是他提出建议引水入旧河道,咱们莲县就真的完了。”
谢明乾看了他一眼,郑重道:“有功,赏。”
老头乐呵呵道:“多谢上官赏赐!”
谢明乾与他闲聊起来:“这旧河道与新河道是何关系?洪水入旧河道,是否一劳永逸?若是不能持久,还要另外想办法。”
老头沉吟一会儿:“这法子还真不长久,最好的还是将那些抢我们土地的人抓起来,旧河道毕竟只能帮莲县一时,若雨水再来,下游可就不好过咯!”
谢明乾抓住关键:“下游?下游是哪些地方?拿图纸来!”
李县令叫人去找,春雨对谢明乾道:“殿下,莲县下游便是禹城啊……”
谢明乾如坠冰窖,这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
下游,便是禹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