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盏……”胡碟低眸看着茶水上的浮沫,喃喃道。
“就是许姐姐说的那个白玉盏!”春二讶然。
“这诸多的共同点,不是巧合,而是阴谋。”胡碟面色深沉,踱步至玄鉴堂那张朱红的霸王桌,铺好一张宣纸,笔尖点墨,明灭烛火照亮漆黑的墨迹。
“我们来看看这三个鬼。”
她抬头,火光在深潭一般的眸子里摇曳:“最先是谁?”
春雨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正色道:“是赌鬼。”
胡碟直视着他,目光坚定,如惊堂木拍响一般干脆地点头,写下两个大字:“好,赌鬼先行。”
烛芯“噼啪噼啪”,掌声一响,好戏开场。
四人头挨着头,身旁是无边漆黑,烛光灼灼却幽幽,仿若在等待一场盛大的祭祀,只等胡碟动笔,招魂引魄,谜案水雾开山。
“赌鬼早几年便发了财,此事尚不清楚,但我们可以确定,他是一年前,也就是去年春,开始沾赌,为了还赌债变卖家产,家破人亡。”
“变卖的其中一物,是妻子的陪嫁,白玉盏。”
“而案发的春分前后,穷困潦倒的他竟然喝起了一等一的佳酿紫陈红,而且还是醉红轩的紫陈红,并且我们猜测,他认为自己欠赌债是有人蓄意谋害。”
胡碟手腕悬空执笔,指尖如青竹刚劲,一朝写尽,已是笔枯如柴裂,她气定神闲,从容将笔捻进墨碟,吸饱了墨汁,那笔肚圆圆鼓鼓,一个威风的常胜将军。
谢明乾添了一小勺水,替她研磨。
“再是谁?”胡碟问。
“是酒鬼。”春二道。
“酒鬼不务正业,醉酒爱打人,没什么收入。可同样的一年前,赌鬼卖了财宝,酒鬼却拿了些金银珠宝回家,从此竟有些吃穿不愁之意。”
“其中最引人注意的,也是白玉盏。”
“赌鬼手上的财宝,到了酒鬼家里?”谢明乾深吸一口气,发现了什么大秘密。
“暂且可以这么假设,但咱们先按兵不动,继续往下。”
胡碟继续道:“且他很可能就是死者。”
“什么?”春雨瞪大眼睛,“从何判定?”
“简单。”胡碟道,“仵作说死者正值壮年,这一点三鬼都能对得上 。可死者四肢强健,平日劳动不少,赌鬼跟个行尸似的,不可能是他,色鬼是个秀才,也不太可能。而酒鬼是打渔的,四肢强健便可以说得通了。”
“是,没错,”春二道,“许姐姐说,酒鬼洪盛身体强壮,是以打起人来从不手软。”
春雨回忆道:“赌鬼确实是个干巴行尸,破山也说,色鬼文文弱弱,白面小生,就是他见过的穷酸书生样。”
“你……又指桑骂槐地说胡大哥……”春二幽幽道。
“我……我、我没有!”春雨百口莫辩,涨红了脸望向胡碟,“我、我,我从未!”
“行了,说正经的。”谢明乾道,“如此说来,以白玉盏为线索,这财宝是从赌鬼手上到了酒鬼手里,酒鬼也是个不务正业穷得叮当响的人,这白玉盏绝不会是他买来的。那如果是偶然得来的,又和他被杀有何关联?”
“偶然得来……”胡碟略作思索,“所谓偶然,恐怕不是偷,就是骗。”
“我想,那赌场老板或许说了谎……”她道。
“你们可曾听说过,有人专门做局,诱人去赌场,与赌场庄家合伙,将人骗得身无分文、倾家荡产。”
春二和春雨对视一眼,还有这种局!
谢明乾一拍桌子:“这样就说得通了!酒鬼和钱老板合起伙来骗了赌鬼,这才把分得的财宝拿回了家,后来赌鬼意识到事情不对,便明白过来,是那两人合伙坑害了他!”
“嗯,”胡碟点头,“那子钱家说,他们与赌鬼起争执时,赌鬼嘴里念叨的,确实很像是知道了自己被骗后的愤愤之言。”
“那这么说来,”谢明乾道,“此案便是赌鬼报复杀人?”
“可是……”
胡碟轻轻摩挲着下巴,定定地望着那烛火:“那红布呢?”
“红布?”
“春分那日,你不就是凭的一块红布将我抓起来么,这么快就忘了。”
谢明乾呆呆望向胡碟,瞧出她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带了几分戏谑。他想起那日莽撞抓人,最后发现自己漏洞百出,俊朗的脸上浮起一层绯红。
好在那日没惹怒了胡碟,他还愿意帮帮他。
一瞬之间,他想起派出去的阿九,心中有些忐忑,遂低下了头。
“记……记得。”
“如果这件案子只是关于赌鬼的复仇,那么为何色鬼偷走的海棠红提花绸会出现在案发现场,难道他也同我一般,半道上把这布丢失了不成。”
“对啊。”春二道,“我们最先怀疑的凶手,不就是那色鬼么?”
“况且,赌鬼醉生梦死整整一年,日日在赌场老板面前打转都未发觉自己被骗,怎的突然开窍了。”
胡碟仰头,意味深长地自语:“是谁提醒了他呢?”
她环视三人一眼,问:“你们说这三人里,与紫陈红联系最深的,是谁?”
谢明乾恍然大悟,终于看清了迷雾背后的人:“是、是常去醉红轩的色鬼!”
“这就对了。”
胡碟手定在半空,笔尖的墨越积越多,“吧嗒”砸下一粒圆当当的墨珠。
她扯起一丝饱含深意的笑,直视着前方黑暗,仿若眼光穿透黑无涯际的虚空,直奔向那罪犯的心底。
“自然是疑点重重,先被怀疑是死者,后又因偷了海棠红提花绸被怀疑是凶手,被李大娘亲眼看见去酒鬼家,声称自己与酒鬼相识,可许姑娘却说从未见过的。”
“色鬼。”两个字从胡碟齿尖泄出,带着森森寒气。
“若真如我们推断的那般,如今的症结就在——”
胡碟散漫地抬手,似白鹤轻轻指路,随意一指。
“醉、红、轩。”
这时徐友来一身素净的衣衫,未穿官袍,跌跌撞撞跑进来:“仵作那边又有结果了!”
他接过春雨递过来的一杯茶,几口饮尽,一口气讲到底:“仵作说,死者肩胛骨上,有一块三瓣花形状的胎记,青灰色,指甲盖那么大。”
春二拽着胡碟的袖子,激动得说不清话:“就...就是这个许姐姐说了,酒鬼肩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胎记!”
“那形状呢,”胡碟问,“形状可一样?”
“这个她没说,”春二摇摇头,“要不我去问问她?”
“好,辛苦你,现在就去,顺便再问问,她能否记清那个白玉盏的样子。”
春二甜滋滋笑了一下,翻身凌空上了房顶,月下飞檐走壁,不见了身影。
胡碟眼眸熠熠生辉,道:“我们其他人,去醉红轩。”
谢明乾道:“已是戌时了,这时去查案,是否太着急了?”
她道:“醉红轩是什么地方?那是青楼,夜夜笙歌,这个时候去,才好找人。”
她心中有个强烈的念头,如大锣在耳边敲响,震耳欲聋却经久不散,叫她一定要去醉红轩看看,一定要尽快。
那想法一下一下敲在她心上,不去看一眼,今夜没法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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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胡碟站在灯影交织,轻纱漫舞迷离的醉红轩楼下,抬眼看繁星闪烁,将这座奢靡霏霏,金雕玉砌酒做泉的小楼衬得如万丈红尘尽头的一间绯色炼狱。
迷迷蒙蒙似飞沙走石虚幻不清的黄泉路,忽地出现了一间鼓瑟吹笙的酒楼,那必定是男人的**窟,女人的埋骨处。
里间必定有个尖嘴猴腮的妖精,将个个灿若桃花的女子煮来吃了,舔着血,称一称骨头,嘴里嗤一声:“一两三钱,一把贱骨头,一条贱命。”
那些影影绰绰的印象,只来自诗词里的消遣。
胡碟从未到过青楼,恍然间,觉得自己是在梦游。
从前,觉得青楼里的女子最是凄苦,却从未见过如何凄苦。
今日见一见。
“咱们是直接进去呢,还是装作一般人?”
徐友来摸着胡子,想问胡碟的意见。
胡碟喉头滚动,僵硬地伸出去一只脚,道:“闯进去,光明正大,说官府查人。”
她低头见自己稳稳当当踩在白花花的台阶上,心中犹疑。
她以为自己跟徐友来说了几句话,已然回神,怎的踩到这台阶上,觉得脚尖刺痛,战战兢兢?
谢明乾和春雨持剑破门而入,徐友来大步上前,拿出令牌,“官府查案,所有人,不许妄动!”
里头的男人皆是醉醺醺衣衫不整,双颊绯红,听见官府来人,噼里啪啦跪倒了一片。
一个包着红布巾,簪着满满当当金钗的女子身姿摇曳,掏出红手绢冲着徐友来摇了几下,自楼梯晃着走下来。
“各位爷,查案便查案,前几日来查过一回,我们也都听话,您今儿是哪里不高兴,何必弄得这么大张旗鼓的?”
徐友来站直了身子,悄悄看胡碟一眼,他也不清楚为何要这般大张旗鼓。
胡碟甚至还说,要他进门大声喊出此行的目的。
他咳了几声,扯开嗓子喊道:“找醉红轩头牌阿樱姑娘,查秀才王俊生的下落!”
那醉红轩老板尖着嗓子招呼客人:“你们继续喝,我会处理。”
转过身捏着帕子,裙摆的红纱隐隐飘摇,笑靥如花:“您要找阿樱姑娘,知会我一声就行,不用舞刀弄枪的吧。”
谢明乾一听,挑了挑眉,“唰”收了剑。
这老板转了个圈回身,轻纱拂过胡碟脚背。
她一转身,胡碟只觉天旋地转。
一支簪在她脑后的金簪,一支插在南都那个死去的小官口中的鲜血淋漓的金簪。
一模一样的,嵌玉双珠纹金簪。
【引用】
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温庭筠《菩萨蛮》
这句诗出现在这里和阿樱有些关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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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