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名二狗,皇帝嫌这名字难听,埋头想了一晚上,最后给他起了“南风”二字。南风自幼陪伴皇帝左右,看着他从不受宠的皇子,到颇受宠爱的太子,再到坐拥天下的皇帝,自然极少出宫。因此,难得有此机会,自然大气不敢出一个,微微低着头跟在队伍中。
侍卫队统共十二人,临出宫时,队伍突然停了下来。
“什么人!”领头的侍卫喊道,周身齐刷刷拔刀的声音吓了他一跳,连忙有样学样跟着拔刀。
拦住圣驾的看得出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习武之人,他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地冲陛下的马车拱手,高声道:“臣听闻陛下此行要踏过若溪,往西域行进。若溪以西方向多有占山为王的地头蛇,为避免冲突圣驾,臣特意带来四名忠心家将,沿路护送陛下与大殿下。”
马车被他拦停,一些下朝后走得慢了的官员看到这样一幕,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武安侯一脉未免太过猖狂,不过是仗着贵妃受宠,竟敢当街拦住陛下。”
“可不是么?我还听说啊,贵妃前些日子心头不爽利,还找了皇后娘娘的麻烦。不然这回出巡,陛下肯定是要带上贵妃的。如今武安侯、永安侯两位侯爷关系密切,皇上就不怕......”
“可别胡说!一会儿叫别人听见了,你自己口无遮拦,可别连累到我。”
“嗐,我不说就是了,咱们在这站着等等,可别触了陛下霉头。”
车帘被人缓缓揭开,露出一张南风极为熟悉的脸。当年的舒贵人,如今的舒太妃,眼光毒辣,谁也不知道皇帝江疏流身旁,有一名如此相似的侍卫。一来太后有意隐藏,二来江疏流幼年不受宠,能见上他一面的人也不多。
众人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生怕陛下发怒。江疏流继位几年,颇有雷霆手段,便是亲舅舅犯了错,也能面不改色将其下狱。然而,江疏流并没有像众人所想的一般发火,反而淡淡道:“如比,便多谢侯爷了。”
所有人都在疑惑陛下何时对触怒天威的人如此宽容,有一小部分的官员私语道:“陛下对贵妃当真宠爱,明明对自己的母家都那么狠心,对贵妃母家,倒真是宠爱非常。”
然而,天气分明带着一些暖,南风的背部却出了一层薄汗。他陪伴江疏流太多年,对他各种语气了若指掌。方才,他的语气虽然淡淡的,却藏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鸷。
像是早就预料到武安侯会来这么一出。南风心道,可武安侯这么做,分明是出于好心,莫非陛下怀疑武安侯要加害于他?
南风满脑子只有吃喝玩乐,以及江疏流,想不明白那些弯弯绕绕的事,只在心中默默立下誓言,此行无论如何,他是拼死也要护好陛下。
然而事情的发展,远远超乎他的预料。
连日的清闲叫南风放松了一些心里紧紧牵着的弦,他甚至怀疑是自己疑心病过重,看来,就算两个人日夜相伴,心和心的距离也很难紧紧相连,南风不过是江疏流身边一个小小侍卫,不该揣度圣心。
然而这天,从午时开始,南风就有些莫名的紧张。这种紧张是从身旁的人传到自己身上来的,南风早已发现,这几日,这些人几乎从未开过口,像是一群修闭口禅的入定老僧,叫平日里最爱谈天说地的南风心里止不住痒痒,又怕自己暴露,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耐。他们为什么如此紧张?南风不知,只得再三注意。
一行人来到一座酒楼,等到陛下先行进入包间,皇后抱着大殿下一齐走进去后,南风才拦住领头的侍卫:“此处前后通透,后背又正对着山,实在有些不安全。”
领头的侍卫面色不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南风为了不被人发现,巧妙地做了一些易容,此刻紧张到喉结上下划动了一回,冷静地盯着领头侍卫的眼睛。那人似乎没有看出什么破绽,皱着眉道:“出来之前不是都说过了么?领你的师傅是谁,待任务完成,你们二人一起到暗门领罚。你二十杖,他,三十杖。”
“暗门”二字一出,更是将南风的脑海撞出一片疑惑。他曾经嫌在宫中太过无聊,缠着江疏流带他出宫玩,江疏流无奈,然而当时他自己也出不去,只能托人带了些江湖上流传的读物,权当给南风解闷。江疏流坐在书案前温书,南风趴在他身旁,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些小册子。
其中就有提到“暗门”的。
传说这是一个神秘的组织,没有人知道领头人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诞生的,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存在了。暗门收留那些无人收养的孤儿,把他们培养成有本事的杀手,替暗门做事。
南风同江疏流分享这件事的时候,江疏流从书案间抬起头,问他怎么看这个组织。
南风道:“收留无人收养的孤儿,这么一看,这暗门倒像是个好心的善人办的。可又培养杀手,岂不是要杀人?那也太可怕了。”
江疏流道:“若他们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你又当如何?”
南风道:“什么是该杀?什么又是不该杀?如何界定、又由谁来界定,都是未可知的事,我只知道他们要杀人,便是要做不好的事,我不认同。”
江疏流摇了摇头:“你迟早会明白的。”
此时此刻,南风心里才对这七个字有了一定概念。
这“暗门”的领头人,恐怕就是他的身边人。南风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刚想再追问,就听酒楼中传出动静,他不顾领头侍卫的阻拦,拼命冲上前推开门,却发现里面挤满了人。
一片混乱中,他竟然看到江疏流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大皇子被人掳走。而那掳走皇子的人中......竟还有一路护送他们的黑衣侍卫!
南风的眼神疯狂扫动,武安侯安排的四名家将,竟只有一位在场。他眼睁睁看着大皇子被人掳走,着急地冲了上去,却被同行的侍卫拦住。那人是个急性子,一把便将那侍卫拨开,却被人在后心捅了一刀,直直倒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
南风大脑混作一团,等到被人和其余十一名侍卫一起绑起来,他还没能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皇帝亲手做局?
武安侯是否早就知晓?
皇后与贵妃关系密切,是不知情,还是有心助推?
......
一个个问题砸的他几乎喘不过气,南风只想像平常一样找到江疏流,当面问他,这些事,究竟是意外,还是他有意为之。可他无法自欺欺人,人都道眼前为实,可他宁可自己是个天生的瞎子,什么也看不见,就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日子就这样继续过下去,可他做不到。
“护驾无能,都砍了。”江疏流吩咐道。
如今,真真切切听到他的声音,南风整颗心都凉了,随后那扎破心口的痛感才一点一点浮上来。
江疏流说完这句话,并没有离开,而是亲眼看着领头的侍卫一个一个砍下这群人的头。他手上的刀极为锋利,一刀下去,血喷溅而出,被砍头的人声也没有吭一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很快就要到自己了,南风心想。他被拉到距离江疏流十尺远的距离,地上满是粘稠的鲜血,南风的膝盖猛地嗑在地上,很疼,平日里他若受了什么伤,一定要回头找江疏流从天说到地,细数自己哪哪难受哪哪疼,现在却也一声不吭。
他听到身后刀抬起的声音,只等风声一过,他的头颅便会像世上所有籍籍无名之徒一般,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千钧一发之际,江疏流突然道:“等等。”
此时刀锋距离南风的后脖颈只有三寸,刀上的血气呛到了南风的鼻子,让他没忍住咳嗽起来。江疏流起身上前,抬起他的下巴,眯着眼仔细打量他。许久,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张手帕,用力擦拭他的脸。
南风的易容并不高明,很快便露出破绽,江疏流目光灼灼,南风猜他已经认出自己了,心道自己大概难逃一死,却听江疏流道:“这个,先留着。”
被摔进柴房的时候,南风还是保持着他一贯的天真,他猜江疏流是迫不得已,猜武安侯妄图逼宫,江疏流不过是身不由己......总之,他不会是幕后主使。
然而江疏流并没有再将他留在身边,而是囚禁在宫中数十余年。
他再次见到江疏流,还是因为徐福误打误撞闯进南风被囚禁的院子,江疏流才突然出现。
江鹤卿合上书信,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
武安侯怕是早就知道陛下的筹谋,不过天子在上,臣子在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武安侯无法当面与江疏流发生冲突,可又无法狠心让年幼的外孙成为帝王疑心的祭品,只能铤而走险,硬着头皮求皇帝带上自己培养的家将。
而那所谓的祭品,正是江鹤卿本人。他的亲生父亲担心他的亲生母亲的母家势力太过庞大,宫中又只有江鹤卿一位皇子,哪怕其他皇子出世,年岁也差的大了,恐怕太子之位也要落到江鹤卿头上——就算皇帝敢将太子之位给小儿子,有江鹤卿的外租家虎视眈眈,江疏流怎么能放心?
他是个父亲,但同时,他更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
走出酒楼时,江鹤卿只觉得自己脚下都有些发软,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一同抽去大半。他让徐福先行离开,自己却久久无法释怀,出酒楼时,他甚至狠狠地摔了一跤,背朝地倒在雨里。
江鹤卿逃下山时,复仇占据了他几乎整颗心。他并不是那清冷飘逸的仙人,他只是个心怀仇恨的庸人。在后来,他在战场上凭借一身武艺,颇有威名,百姓们凑了不少果蔬,还有自家晒得肉干,强硬地塞到江鹤卿手里。看到他们眼里的感恩,江鹤卿握剑的手紧了紧,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么狭隘,一个人若是只能看到眼前的仇恨,便很容易忽视那些美好的事。
再到看见幼儿的尸体,看到世人流离失所,他满腹仇恨被动摇,不时产生疑惑,自己想看到的、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回到宫中后,无论是不得父皇青睐,还是向朝廷求助物资被拒,他都没有真心实意地产生怨言。
而此时此刻,这一切就像是在愚弄他一般,原来他的存在,根本就是不被父亲期待的。甚至可以说,这世上最想要他命的人,竟然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躺在雨里,静静地看着天空。突然,有一样东西遮住了雨,同样遮住了他的视线。
江鹤卿微微转动了头,发现是一位小姑娘,瞪着浑圆的大眼睛,看着他。她手里有一把白色的纸伞,青绿色的伞骨被小姑娘握在手里,为二人遮雨。
小姑娘问:“这位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江鹤卿没有心思回答她,只同样双目圆睁地看着她。
小姑娘被她灼灼的眼神吓了一跳,伞被她抛出手,本人已经后跳三步,和江鹤卿保持距离:“你瞪什么瞪!真是个怪人,我不要和你讲话了,你把伞还给我!”
江鹤卿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伞整个遮在他的脸上,为他挡去风雨。小姑娘来回踱了一圈,最后还是咬咬牙道:“好了,雨下的这么大,伞还是你拿着吧!快别在这躺着了,这里多冷啊!”
身后有人在喊她:“绵绵,赶紧走了!”
“嗳!”绵绵大声应了,随后冲江鹤卿道,“你也赶紧站起来回家去!要是和爹娘生气了,大不了低个头、认个错,肯定什么事都没有了!”
江鹤卿藏在伞后,淡淡道:“我母亲已经死了。”
绵绵道:“啊?那你父亲呢?”
许久,江鹤卿才道:“我没有父亲。”
“唔,”绵绵不明白他的意思,人生来就是一父一母,哪有人没有父亲的?然而她看出江鹤卿心情不佳,于是走上前,强行把他拉了起来,“好了好了,一个人也要好好过呀!没有父亲,还有朋友。就算没有朋友,你也还有自己呀。”
江鹤卿踉踉跄跄地被他拉起来,纸伞被塞到江鹤卿手里,他看着绵绵向父母跑去的背影,不知道小姑娘和父母说了些什么,他的父母看到江鹤卿,反而冲他笑了笑,绵绵也冲江鹤卿挥手。三人离开时,又有一个小姑娘冲了出来,开心地拉住绵绵的手,几人就这样朝着远方走去。
南北腹背受敌时,一些人无家可归,只能往京城走。江鹤卿也动用母族留下来的势力,在朝中周旋,争到了一片地,给流民划了朝廷的地,统一安排他们自己修筑房子。
江鹤卿握了握手上的纸伞,突然发现雨停了,太阳缓缓升起,才发现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到了早晨。
他这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我想护着的人们。
无关那些皇权斗争,宫闱龃龉,唯出自本心。
这章写的特别顺,开心。
最后还是选择回到六点更新,目测很快也会回归日更~
感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不择荫(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