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漆黑,苏家姐妹干完活计,早早躺在铺在地面的干稻草上,保存体力。今日苏风晓当挑夫,挣到二十文,苏饮月去冯相公家中洗衣,挣到十五文,钱都填进了苏近贤的药罐里,而她们的上一顿饭,是昨天清晨分食的一个窝窝头。
苏近贤躺在摇吱欲塌的木床上干咳。三人眼睁睁地透过残瓦漏顶,直视夜空。
苏近贤近日心力交瘁,自觉大限将至,观今夜无风无雨,是交代后事的好时候,于是突兀发声:“我死后,你俩要过好日子。”
苏风晓双手放在身侧,整齐躺着:“哦。”
苏饮月侧身面向木床,一手支起脑袋,问:“怎么过?”
苏近贤:“月儿长得五大三粗,有的是力气生儿育女,但我们家没钱,人家也看不上你的样貌,你要是嫁不出去,就先去找个粗使丫鬟的活计养活自己吧。”
苏饮月:“我脾气大,当不了丫鬟。”
苏近贤:“那就改改你的脾气。”
苏饮月:“改不了。”
苏近贤微微起身,又瘫回床上,手指在空中颤巍指点:“你不改,不改只能去当更下等的娼妓和戏子!”
苏饮月:“娼妓倒是简单,两腿一张完事。可惜湖中那船鸨见我就躲,嫌我体重,说干那事激烈时容易翻船。戏班子那边又只要小孩,身软腰细,容易操练。想来也是,我这身量,那无根男伶托举我,不得把腰给折了。”
苏近贤:“你这身板,随了你母亲。想来我们家以前也是读书人家,都怪我这痨病害得家道中落。我是万万不肯让你们沦落成娼戏,娼戏虽能多挣点银钱,但遭人唾弃,为人不齿。让你们为奴已经是为父最大让步,死者为大,你们就遂了为父的心愿吧。”
苏饮月勉强答应,见苏风晓无言语,拿手在她面上晃了晃,“睡了?”
苏风晓:“没。在想我要当男奴还是当女奴。”
苏近贤叹了声:“怪我,从小把你当男孩养,教你读书习字,弥补我没儿子的缺失。你的身量比一般女子高些,当个男奴能少受点欺负。但你都十六了,再不恢复女儿身,恐怕耽误了你嫁人。你长相随我,清秀斯文,换上女儿裙装不愁嫁不出去,倒也不用去给别家当奴仆了。”
苏饮月听完,假笑兮兮地抓起苏风晓的一边手臂,“以后嫁了好人家,富贵了别忘了你姐。”
苏风晓拍开她的手。
苏饮月啧了声:“好一个冷面小郎君。”
苏风晓不理会苏饮月的嬉笑戏言,朝苏近贤道:“爹,你想让我做甚?”
苏近贤:“为父死到临头还是个秀才,为父想让你以男儿身参加科考,取得好功名。”
苏风晓:“女扮男装参加科考是欺君。”
苏近贤:“咳咳,为父也就假想一下。”
苏饮月:“老头别发癔症了,真想也不成,我们家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哪来的路费让晓儿进京。”
三人一时无语,继续仰望夜空。
明月当空,星辉灿烂,清风拂过破旧床帐,苏饮月心有所感,于万籁寂静之中轻声唱起了母亲在她儿时经常唱的淮扬小调:
细雨儿落下碧湖来呀,远来的书生湖边问路,北边不走呀走西边,漂泊呀四方不定呐,跟采莲姐儿家去啊,鱼儿戏水船头歌,小郎湖上抓啊抓蜻蜓,月儿喝水呀风儿吹呐。
其声沙哑,不如采莲女那般婉转动人,但胜在真情质朴。苏近贤在歌声中迷糊回溯往昔,四肢八骸如涌入莲台清泉,令他经脉活络、胸怀激荡,脚尖一点,一个纵身,跃入眼前那卷田园诗画中。画中他与妻子各自怀抱一个双髻小娃,在那微风细雨的田埂上濡目相视,渐行渐远。
不多时,苏饮月和苏风晓皆沉沉睡去。苏近贤剧烈咳嗽几声,身体抖动几下,撒手人寰。
隔天,苏饮月先行起床到门口,到门外煎好药,端碗走到床前,一手摇了摇苏近贤的胳膊,发现手感如抓朽木。苏饮月手抖起来,险些握不住碗,摇晃着将药碗放到床板上,再伸指探息。
苏近贤病逝了,他肢态松漫,深凹干枯的眼窝朝外扩散出一道安详。
贫痛无奢愿,病逝即解脱。苏饮月心知早就这么一天,仍不禁大声哭嚎起来。
苏风晓随之醒来,默默掉了一会泪,眼见上方日光渐盛,便硬下心肠,和苏饮月商量起苏近贤的后事。
苏风晓曾搬过尸体,熟悉死尸腐化进度,当下不多犹豫,说道:“夏日暴晒,父亲尸身不出一日就该发味。眼下你我身无分文,家无长物,邻家一般家徒四壁,屋顶不比咱家多几片好瓦,也借钱不得。不如将屋子拆了当木柴,运到义庄后院的焚坑,把父亲焚了吧。”
苏饮月蹲在床上,为苏近贤换上他补丁最少的衣裳,一边摇头说:“母亲去时用的土葬,如今好叫二老黄泉路上一齐走。若果焚了父亲,叫父亲灰飞烟灭,母亲在地府上哪找父亲去?就是飞身往那阎罗王的火炉里扒尸灰,也分不清是父亲的还是其他汉子的。为人女,少不得尽要最后一点孝心,要紧还是找副棺材把父亲放进去,让父亲全须全尾地与母亲相聚。”
苏风晓眼眶血红,满脸凄然,“可若要在一天之内弄到买棺材的钱,只能、只能……”
“只能卖身葬父。”苏饮月拉过苏风晓的手,轻拍安抚,“卖身为奴与不卖身为奴,过的都是同样的日子。倘或日后我俩谁遇着好运道,碰见贵人或发了家,便不忘姐妹亲情,将仍在为奴为婢的那个赎了出来,一辈子也算过好了。”
苏风晓埋头在苏饮月肩上,大哭道:“我不想与姐姐分开。”
苏饮月温言道:“就算不卖身,嫁了人,也终究是要分开的。”
苏风晓虽当男儿多年,却饱含一颗枯荷浸水便泡发的女儿心,大事总指望父亲与姐姐裁定。
苏饮月当机立断,一把推开苏风晓的脑袋,撩开外衣,从里衣下方撕了根白条,绑在头上,又从床上拉起苏近贤的胳膊,弯身就要把尸身往背上扛。
苏风晓瞪大双眼,惊呼:“你要做甚么?”
“把爹扛到聚宝阁门口,我去卖身葬父。”
苏近贤的尸身已经僵硬,双腿无法打弯,苏饮月只得放弃背他的念头,改拉扯他的两条胳膊,把尸身往门外拖。
苏风晓连忙跟上,一手一边,抓起苏近贤的双腿,和苏饮月一起将尸身抬出去。
尸身发沉,苏风晓扛不了一会就大口呼吸,力气大的苏饮月也厚重喘息。
不知不觉行至茜碧湖边上,苏风晓眼前一片及人高的芦苇荡,芦苇荡边停着一艘小船。她心有所动,停下脚步道:“我认得这艘船,是公家的捞救船,无人落水时它便一直停在这,不如我们将父亲放在船上,找个阴凉的地方泊船,我们自去赌坊门口。如此也可卸了重量,加快脚程,早点到达赌坊,在赌坊门口能待的时间也多些,说不定有更多的财主来问我们的卖身价。”
苏饮月道:“是这个理。”
于是两人一尸上了船,苏风晓撑篙至一处桥底,下了船锚,与苏饮月十指抠住桥壁、双腿并用,爬上桥面。
二人马不停蹄地往城中赶去。途中,苏饮月忽起思虑:“我貌若无盐,若当女奴卖,难得财主倾眼。你身板赢弱,若当男奴卖,也必不得财主赏识。不若你我互换衣裳,你当女的卖,我当男的卖,不消半天,必各有买主。”
苏风晓打量苏饮月身板:“此一换,我身上的男衣在你身上必撑挤崩开,你的女衣上了我身,松垮如披麻乞丐,你我衣着稀奇古怪,必被守城士兵拦在城门之外,不得而入。”
苏饮月烦恼甩头道:“唉,卖身真难。”
又一会,城门在望,苏风晓瞥见蹲坐在城墙下的乞丐朝一名和尚乞讨,心神一动,转头与苏饮月道:“眼下我俩卖身胜算不大,我有另一弄钱法子,需往感化寺去,你在此等我归来。”
苏饮月不明所以:“你可有十成把握?”
苏风晓犹豫道:“棺材钱有把握,买地钱没有把握。”
苏饮月拍拍苏风晓肩膀,“你姐少不得去城中走走转转,碰碰运气,将这买地钱换到手。”
苏风晓连忙道:“姐,你别太急卖掉自个儿,我且去感化寺,尽力抬高价钱。”
“知道了,这就兵分两路。”苏饮月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城门里奔去。
苏风晓目送苏饮月,回身拔步奔袭,扬起一阵浮尘。
感化寺,甲明跳出门槛,激动地跑到苏风晓跟前,双眼倒扣成月牙。
甲明喜笑颜开:“风晓,你愿意接下收尸这档事,感化寺上下都得感谢你。你不知道,距你上次来也就过了两天,山脚下的那具尸体臭味都飘到山上了,搞得这两天香客全无。师兄弟们正准备抓阄看谁倒霉,去把这具尸体收敛了,赶巧你来了。”
苏风晓:“也不用谢我,我拿钱办事。”
甲明:“你要多少钱?”
苏风晓:“一两银子。”
甲明倒吸一口气:“你狮子大开口啊!别人收尸也只要一百文,加上火化,拢共也只要五百文。你这要价,一下翻了一番不止。”
苏风晓:“底下那具尸体已经放了四天了,五脏六腑里的蛆虫翻了二百倍不止。”
甲明强忍呕吐感,梗着脖子道:“那也不值,最多,最多七百文。”
苏风晓:“他身上可能还生了瘟疫。”
甲明沉默而后道:“那我,我先进去跟师兄弟商量一下,你等等。”
苏风晓垂下眼睑,答:“好。”
一会,甲明再次出门,端了碗绿豆汤,递到苏风晓面前,“师兄弟们实在不愿染上疫事,都在主持面前推荐你,主持也同意出这一两银子。”
苏风晓眼上一亮,甲明又道:“只是掌管银钱的慧灵师兄到济县采买香烛,要明晚才能回来,我们都不知道他把银钱藏在寺中哪个地方,要不你先喝了这碗绿豆汤,再下去把那尸体收到义庄,等慧灵师傅回来了,我们再把银钱结算给你。”
苏风晓瞬间灰心,这一来父亲的尸身还得在外多暴露一天,毕竟棺材铺的人不信她能拿出一两银子,不会让她赊账,只得眼见为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眼下也只能再拖一天,苏风晓打定注意,顾及到自己两天没吃饭,力气所剩无几,饶是没胃口,也接过绿豆汤,三两口咽下肚,话不多说地下山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