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程悦认识家里的猫要比认识家里的人早。
他开口第一声不是喊妈妈也不是喊爸爸更不是喊哥哥姐姐,他学着家里的猫咪叫。毕竟猫咪每天都待在家里,随时都可以和自己玩,而爸爸妈妈在公司,哥哥姐姐在学校,等他们回到家里来,已经不怎么愿意跟自己玩。
作为一个打小聪明的孩子,还没有认字形成文字体系的年龄,他就发现自己的哥哥姐姐和自己不亲,那种根源上的距离,比方说他们会在客厅里摸摸自己的头,却从来不会走进自己的房间。
照理来说爸爸妈妈应该和自己亲,但实际上也不是这么回事,因为他们已经历过养育小孩的人生阶段,有了各自已成型的感情载体,再加上他们潜意识里都认为对方会对这个孩子更上心,于是同时在不知不觉中弱化了自己的身份,结果就是言程悦和保姆相处的时间远远大于和父母相处的时间。
他们很少在一起过年,童年的记忆里每到新年妈妈一方带着两个姐姐到外祖家去,自己则跟着爸爸和哥哥到爷爷家去。
爷爷奶奶很爱哥哥,对自己的态度却略显平淡。
言程悦一开始不清楚其中缘由,后来从他们每年都会重复的一句话中找到了答案。他们每年都细细观察哥哥,然后慈祥地说:“越长大越漂亮了,像他妈妈。”
这也是言程悦第一次对生命的存亡意义产生自己的观点——死者是要得到偏爱的。
忘记是在七岁还是八岁那年的新春,大家都在前厅泡茶,言程悦一个人在大宅后院玩秋千,哥哥把家里的猫也带来了,言程悦就把猫放在秋千上,看它懒懒地卧在上面,很轻地推着玩。
猫咪身上毛绒绒的,肚子底下是温热的,言程悦把手伸进去捂,猫咪没动,用尾巴扫了他两下。
没多久爷爷奶奶家的堂兄弟们也来了,拿着大盒大把的烟花,是来池塘边玩的,他们一群人最大也就十二三岁,比言程悦大不了多少。
作为一个幼龄男孩,言程悦理所当然地对烟花爆竹这种小玩意感兴趣,他在边上旁观了好一会,忍不住也想玩,于是和领头的男孩说:“哥哥,我也想要一个。”
男孩随手扔给他一支仙女棒,没什么笑脸:“你管谁叫哥呢?你也管二婶婶叫妈吗?”
童言无忌着实令人讨厌,却又不可否认地有道理。小孩子往往不真正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他们感情纯粹,只是按照心里的想法来说话,不动听,不会考虑所说的话是否伤人。
言程悦还没能在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这样的话,本能地保持了沉默。
男孩本是随口一说,转头继续玩自己的去了,也没人想起来要帮言程悦点火。这时候言程悦喊同一个爸爸的哥哥来了,他随手帮言程悦点燃了手上的仙女棒,一句话也没多问。
一支仙女棒燃完它璀璨的光芒,言程悦对烟花的热情也就在这半分钟里燃完了。
他回到秋千边上,猫咪还趴在那,蹭了下他的手,他把手放进猫咪肚子底下。
过了会天暗了,他哥哥收起所有人的打火机,起身说该去吃饭了。言程悦刚想抱起猫咪过去,只见他哥哥往这边看了一眼,拍了下手喊声猫咪的名字,于是猫咪迅速地跳下秋千,到了他哥哥怀里去。
手露在外面冰冰的,言程悦回去后找爸爸拿了副手套。
后来年纪长大了些懂的多了,和这些堂兄弟姐妹们关系反而比小时候假模假样地熟络一点,他爸爸对此评论说:“小时候跟怕生一样,人家都在一起玩就你不爱说话,长大了倒知道要讲话了。”
平时在家的时候,两个姐姐很少会主动和自己讲话。中学时期每年的生日她们都是一起送他一份礼物,鞋子或者电脑配置,有一次大姐说:“男孩子在这个年纪果然都喜欢这些啊。”
二姐笑着怼了她一下:“那你之前每年也给我送同样的算什么?你当双胞胎兄弟呢,女孩子在这个年纪也喜欢这些?”
后来言程悦大学报那么远,他爸妈见他心意不动摇也就随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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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绥安时正值下午,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管家被言程悦吓了一跳,根本没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他扔下行李箱径直上了楼,好在阿姨定期打扫他的房间,整洁干净,打开锁就能躺下睡觉。
由于身心俱疲,他睡得很死,无知无觉地,再醒过来天都亮了。他睡前把门反锁了,意思是不想被打扰或是被吵醒,好在家中人都理解他的意思。
未读的消息还不少,首先看见来自他妈妈的: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那叫你给你二姐问的一套礼物呢?]
言程悦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早上十点多,这两条消息是早上六点多发的,他妈出门前。
言程悦回复道:[已经问好了,到时候拜托朋友送过来。]
收拾收拾起身后下楼,餐厅里的桌子上摆着还温热的粥和早点,他跟辛勤的管家说谢谢,坐下来随便吃了两口。
对于食物言程悦相当随便,他没有忌口,不是因为觉得什么都挺好吃,是因为觉得什么都不好吃,那就只好随便吃。再说了家里不赞成小孩挑食,小时候被训过两回,有点脑子都不会故意找不快。
但人性本贱,和云守清在一起久了之后他就本性毕露地挑起刺来。
同居过程中云守清体贴地承担了做饭的角色,此人厨艺本来很差,硬生生练得都能一人主掌新年饭桌,百忙之中每天换着花样给言程悦做饭,结果被伺候的这位大爷没多久就不领情起来。
云守清给他弄点清淡的,他就嫌没味道没意思;弄点重口的,他又说容易腻吃不了两口。
素菜荤菜各有毛病,口感不好、搭配不行......没挑毛病的就是还没被云守清端上桌过。
云守清有天应该是终于忍不了了,做好菜后就站在桌边看言程悦吃饭,单手撑在桌上,围裙都没摘。不出所料又是吃了两口就兴致缺缺,云守清不由得气笑,伸手捏住他的脸掰过来,迫使他仰头对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言程悦,你好难养啊。”
后来言程悦认为自己之所以敢那样任性地挑毛病,是因为在试探之后发现云守清确实会纵容他,并且不会因此消磨耐心。
自古真理窝里横,除了云守清之外,他从没在任何人面前肆无忌惮地挑食过。
无滋无味地吃了点东西,暂时作为无业游民的言程悦本来想继续回去睡觉,哪成想他爸爸给他指派了一项任务。
他大哥的女儿言千千正在上初中,那所私立学校是寄午制的,刚刚小姑娘打电话来说忘记带下午上课用的平板了,做爷爷的当即就说做小叔叔的闲在家叫他送过去。
言程悦不想去:“我叫管家去。”
他爸说:“我叫你传话?”
言程悦适可而止,乖乖开车跑腿。
学校十一点半下课,言千千在教室里等人,意外等到了许久不见的小叔叔,把平板随手扔进桌洞,问:“小叔你吃饭没啊,要不要一起?”
言程悦哪里会饿:“吃过了,我刚醒。你们自己去吧。”
有个女孩和言千千一起,言程悦觉得她好像有点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来,言千千注意到他多看了杨乘昭两眼,马上热心肠道:“小叔你觉得她眼熟就对了,她管杨霏华叫姐姐,亲的。”
原来是老同学的妹妹。
杨乘昭也不怕生,大大方方点头:“我记得我姐和你是同学。”
言程悦:“嗯,同班的,我们当时挺熟。”不是假话,确实是挺熟,熟得差点就谈上了那种。
人和人之间能处到一起也许都是因为有缘分,但不代表会走在一起,可能缘分也分多少,就像老人家说起遗憾事都归结为差点缘分。
大概他和杨霏华正是差点缘分,所以两个人都只是站在房间已经打开的门口往里面看,可到最后谁也没迈出那一步。
这就是言程悦的毛病,在少年时期就形成的个性——在可能涉及重要意义的事上,他宁可错过,也绝不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