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歌（上） 第2章 （二）情不知所起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乌禄几乎每天都来，也不停留很久，他们在院子里坐着，聊东聊西。乌禄给姐姐描述南方是什么样的，姐姐说，四季如春，定是最美的。乌禄答应姐姐，有一天他会带着她策马南下。

姐姐满眼期待，只回了一句，要带着苏勒。

我差点儿被一个红豆团子噎住。敏乔，此时最是动情时刻，说这个不扫兴吗？

乌禄看了我一眼，我把眼睛翻上去看天空，快别看我了，我都要被阳光晃瞎了。

姐姐向乌禄要了一些书，没事就翻开看看，她是个喜静的人，也不会陪我到处乱跑，所以有时候，我们两个坐在院子里，她看书，我也看，看着看着，我就睡着了。每次醒来，身上总会盖着一个小薄被子。

生命中最亲的那个人，不见得是危难时刻舍身相救，而是在每一盏茶的时间里，都想着如何心疼你的人。

来这儿一个多月了，乌禄用马车载我们出去过几次，但是，我们自己还没有出门。于是，再看见他时，我说，我要去街上看看。

“你们缺什么我派人送来。”

“我们缺自在。”

“哦？可是自在让你们被人贩子网了去。”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们不能一辈子都栽在人贩子手里。当然，我是不能的，姐姐就不一定了。”

“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栽到你手里了。”

接下来就是姐姐红了脸，乌禄放肆的笑声。

今天乌大人心情不错，带我们上了街，东京果然是气派，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人来人往，热热闹闹。他们并肩走着，姐姐牵着我。大家用羡慕的目光打量着这对佳侣，不经意扫到我的时候，又多了质疑。

平生第一次知道，拖油瓶，是个苦差。

这次出门后，乌禄很久都没有来看我们了，不，是姐姐。

起初姐姐还没什么变化，可是这几日，愈发焦虑。吃不下，睡不着。

我也希望乌禄快点儿来，否则，姐姐就要病倒了。

第十六天，他来了。一脸倦容，风尘仆仆，好似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而来。姐姐一见他，就哭得伤心。他抱着姐姐，轻抚着她的背。

“敏乔，今天来，我是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求你嫁给我。”

幸亏此时我没有吃红豆团子。

“敏乔，你嫁给我，让我照顾你，我带你去见我额娘。还有，我需要告诉你，乌禄是我的族名。而我的正名是，完颜雍。”

这下，姐姐连哭泣都停止了。

完颜雍，完颜阿骨打孙，金主完颜亮之弟，现任东京留守。这是皇子皇孙，一等权贵。

老天爷，你的安排总是让我们措手不及。

有些人生来就是人，有些人生来却是神。人神相恋，是要遭天谴的。所谓天谴，并非雷劈火烧，而是腐心蚀骨，肝肠寸断。

乌禄，不，是完颜雍，说了好多好多话，在我听来，再多的话，也都是些山盟海誓。总之，他是要告诉姐姐，嫁给他。姐姐慢慢地从惊恐中恢复过来，她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带她策马扬鞭，许她一生一世的人，在他的眼睛里，姐姐看到了她自己，藏得那么深。那一瞬间，她都来不及想他的地位，他的宗族，他的使命，他的未来。姐姐只知道，这是一个爱她的男人，并且，她也深爱着他。

她，终究要成为他的妻。

今年的夏天来得早。晚上有些闷热，一天之中数清晨最舒服。此时，我又跟着姐姐和完颜雍出门了，天刚亮就上了马车，这会儿正徒步向山顶走去。

渐渐地，一座庙宇出现在众人面前。虽不奢华隆重，在这深山之中却庄严无比，每次山风拂过，漫山遍野好似响起一派朗朗的诵经声。

姐姐要去见完颜雍的额娘，李夫人，完颜宗尧去世后，她不愿依金人习俗改嫁族人，便出家为尼。落发着青衫，夜夜伴苍灯。

虽是见自己的母亲，可毕竟是僧俗两隔，一个小尼进去通传，等了半盏茶的时间，我们在一个偏厅里见到了李夫人。

若说这世间女子，都争得一个美字。要么肌如雪，要么指如葱，要么睫如漆，要么目如蝶。可是眼前的这位已过中年的妇人，却是美得芳远。

“儿子见过母亲。”说着，完颜雍便是一拜。李夫人点了点头，目光看向了姐姐。

“你就是敏乔吧。”

“回夫人，正是敏乔。”姐姐也俯身行礼。

“乌禄向我提起过你，说了你们的事，如今他要娶你，可见对你用情至深。我虽为他母亲，但早已遁入空门，不问俗事。所以，不必特意来请示。都回吧。”简简单单的几句，就把一行人打发了，这毕竟是亲生儿子的大事。

完颜雍拉着姐姐一起谢过李夫人，便带着众人离去，我迈出门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谁承想，正对上李夫人的目光，那是很空旷的目光，不是出家人无执脱俗的空旷，是冰冷的，没有温度，无半点祝福之意。她也很诧异我能突然回头，可一瞬间又恢复了之前一副出家人的神态。我呆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姐姐看我停了下来，也跟着停下来，完颜雍和其他人随后也不再前进。一行人看着我，傻呆呆地盯着李夫人。这时候，我感受到了周围的目光，知道这样不妥。

“夫人恕罪，苏勒并非故意冒犯，而是夫人确确实实是苏勒这辈子见过最美的人，虽然苏勒还小，一辈子很长，但是我保证，今后也不会遇到谁像夫人这么美了。”我说的，也是实话。

大家都笑了，李夫人面色也稍缓和了一点。

姐姐说了几句歉意的话，无非就是小孩子不懂事等等。

回去之后，完颜雍就准备起婚事来。姐姐要出嫁了，嫁给一个王爷。是不是意味着今后再也不用吃苦受罪了。

“苏勒。”晚上两个人躺在炕上，都没有入睡。但愿是天气闷热的缘故。

“嗯？”

“我要嫁给王爷了。”

“是的呀，恭喜你。”

“可惜阿玛额娘看不到。”

“你要让我哭吗？”

“苏勒，你总是这样不饶人。”

“童言无忌嘛。”

“你是小孩子，却又不是小孩子。”

“姐姐，如果阿玛额娘在，我就是个小孩子，但是他们不在了，我就要快些长大。你那么善良，是会被欺负的，我要保护你。”

“你要保护我？”

“对呀，你是我姐姐嘛。但是，现在应该不用了，有人保护你了。“

“苏勒，对不起……”

“干嘛呀。一个有权有势的姐夫，我真是要谢谢你呢，我在这儿吃得好，穿得好，说不定还能被人当小姐一样伺候呢。我开心得很！”

“可是，以后我就不能陪你在这个房间了。”

“那样更好了啊，我嫌你挤呢。”

两个人又都默不作声了。我翻过身去，眼泪掉了下来。我怕姐姐看见，急忙用手擦了。

说好的相依为命，可是，我偏偏不能跟这个人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