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德坊,燕府。
燕渠在京城本没有住所,这处宅子,是赵景昂特地赐下的。
据说这座宅邸的上一任主人,是先帝在时的某位巨贪。
不过,再豪奢的宅院,对于如今官拜辅国大将军、又深受皇帝信重的燕渠来说,都不算过分了。
天光尚未大亮,燕渠已经早早起来练拳。
不论是在战场还是在京城,每天的晨功,他都不会耽误。
秋日的清风带着丝丝凉意,他的掌风如雷,下盘极稳,一招一式都极为认真,仿佛脚下的土地就是战场,丝毫不因只是练功而懈怠。
收势的时候,他身上已经出了薄汗。
燕渠接过亲兵递来的巾怕,随意地揩了一把,便又去提兰欹上的兵器,预备再练一套剑。
一旁,亲兵项飞鹏来报。
“将军,有件事需要向您禀报。”
燕渠动作一顿,不过很快还是拔剑出鞘,没有耽误半分。
“说。”他一边练剑,一边言简意赅地开口。
项飞鹏往后小跳了两步,躲开剑风道:“昨日,徐太后传召了长公主进宫,似乎是好一番申饬,长公主也被……也被太后禁足在公主府中。”
燕渠没说话,仍旧完完整整地练完了这套剑法,才收剑入鞘,道:“怪不得。”
项飞鹏不解:“什么怪不得?”
燕渠轻笑道:“怪不得那日,总有人在窥伺公主的行踪。”
原来是太后留了一手,防备着长公主闯祸来的。
要不说知子莫若母呢?赵明臻也确实按捺不住,直接来找他,希望他去取消婚约了。
项飞鹏挠了挠后脑勺,道:“那将军,现在该如何处置?您当真要尚公主吗?”
公主的权力地位、富贵荣华,驸马都能沾到光。然而天上不会掉馅饼,要想得到这些,驸马自然也有需要割舍的东西。
特别那位长公主,素来又是那样嚣张跋扈的名声,想来做她的枕边人,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一切听凭圣裁。”燕渠淡淡道:“别再议论了,去牵马来。”
那日在紫宸殿中,当着皇帝的面,赐婚之事,他已经拒绝过一次。
当然,这一次拒绝,并不是因为不想耽误公主这种原因,只是因为他不确定,赐婚之事,到底是不是皇帝的试探。
为人臣者,最重要的,就是对自己的**有所节制,燕渠很清楚这一点,不敢贸然领受皇恩。
但赵景昂后来的意思,很明显不是在试探,他是真的有意撮合这桩亲事。
先帝在时,盛宠淑妃和她的儿子齐王,只是最后,还是太子赵景昂手握先帝遗诏,在徐、王两家,还有宗室亲贵的支持下即位,原本盛极一时的齐王党只能黯然收场——齐王去往封地,淑妃也跟着自己的儿子离宫了。
但尽管如此,齐王党的势力犹在,明里暗里的斗争也未止息。赵景昂登基以来一直在头疼这个问题,这两年间,他也一直在想办法,剪除齐王党的势力。
这种情况下,赵景昂不可能允许自己一手提拔的燕渠,与其他世家贵族结为姻亲,扯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的。
那就只能让他尚主了,横看竖看,都是和皇帝自己一母同胞的赵明臻最合适。
——
尽管得了皇帝的特旨,燕渠是被允许骑马进入宫城的,但他心里十分有数,在宫门处照样下马,并不恃功而骄。
只有那把象征帝王信赖的无锋的礼剑,他仍旧佩在腰间。
紫宸殿中,赵景昂埋首案牍,听到宦官通传,才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拔出脑袋来。
“来,给燕爱卿看座——”
当然,不必赵景昂起身示意,便有乖觉的宫人端了座椅出来。
燕渠同前几日一样,和赵景昂一板一眼地汇报着北境的情况。
从军中人事任免、粮草囤积、乃至狄人如今的统治者底细,事无巨细,他都能一一道来。
赵景昂越看这个功臣越喜欢,说话时一点皇帝架子也不摆——出身寒微,又有大才,没有家世掣肘,可以绝对地为他所用。哪个坐在皇位上的会不喜欢这种人?
尽管很多事情,燕渠都在奏报里说明了,但是此时面对面地交谈,还是可以补足很多细节。
燕渠的丰功伟绩,又何尝不是他这个皇帝的政绩?赵景昂越听越起劲,最后才和身边的内侍道:“戴奇,你也不提醒朕,叫底下人端盏茶来,给燕将军润润喉。”
这个戴奇是从赵景昂还是太子时就伺候在他身边的了,闻言笑着轻轻拍了两下自个儿的脸,“是老奴的过错,听陛下和燕将军聊得投缘,都不忍出言打扰。”
随即,他又抬眉瞪了两眼旁边的小太监,道:“去,快按陛下的意思,给燕将军上今年最新最好的茶来!”
燕渠平静地看着这对主仆表演,当然,最后也不忘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感动神色,拱手道:“多谢陛下。”
青年天子摆了摆手道:“以将军之功,便是朕给你端茶也是使得的。”
燕渠自是连称不敢,他眉梢微动,趁着这个气氛,忽然又道:“臣听闻……长公主殿下,被太后罚在府中禁足?”
赵景昂的神色尴尬一瞬,既而道:“朕的皇姐性子急躁,有时候脾气上来,也不是针对谁。将军莫要见怪。”
来之前,燕渠便思忖过了,此刻也就将那日茶楼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又道:“长公主至情至性,未有冒犯。若太后是因臣之故,才责罚于长公主,那臣实在是惶恐难安。”
赵景昂叹了口气,道:“太后也是为着她好,想要收一收她的脾气。朕去劝过了,不过太后的意思如此,朕也无法违拗。”
说到这儿,赵景昂不免又提起了赐婚的事情:“燕将军一表人才,又立有不世之奇功,长公主不过一时想到了死胡同里,给她些时间,她会想通的。”
整段话,没给他一点拒绝的机会。
看来这根红线,皇帝是非牵不可了。
燕渠站起道:“不管如何说,长公主此番想来委屈,都与臣离不开关系。不知臣可否请求,去公主府探望一二?”
见面三分情,赵景昂哪有不同意的?他立马答应了:“好、好,自然可以。戴奇,你一会儿随燕卿,去长公主府一趟。”
——
“长公主……”
碧瑛捧着一碗莲子羹,小心翼翼地端到床边,轻声哄道:“殿下多少用些吧,一整日水米不进,身子要饿坏了。”
昨晚从寿康宫回来,赵明臻就把自己往房间里一关,随即就是大哭一场,谁也不见。
一天一夜过去了,碧瑛实在是担心得紧,才大着胆子来找她。
精工细作的檀木雕花大床上,此刻一片狼藉,泪崩的长公主把自己蒙在了被子里,绣鞋就蹬在床尾,原本漂亮的枕巾也糊成了一团,一看就是鼻涕眼泪一大把。
听到碧瑛的声音,赵明臻终于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来,露出一双肿如核桃的眼睛。
这会儿,她倒是已经不哭了,可是一看到碧瑛,眼睛就又耷拉了下去。
碧瑛忙搁了碗,伸手去搂她,“殿下,殿下……太后娘娘那都是气话,您别哭了,哭得奴婢好心疼……”
赵明臻抽了抽鼻子,蹭着碧瑛的手臂坐起来,然后便问她:“你说,母后她……们,为什么非要本宫,去嫁那什么燕渠。”
不待碧瑛回答,她就用嗡嗡的鼻音哼了一声,自顾自道:“就是嫌我碍事了,哼,我一直就知道,母后心里,只有景昂。”
碧瑛比赵明臻虚长几岁,侍奉她多年。虽说情同姐妹不至于,但看到平常那般骄横的女郎哭成现在这样,碧瑛还是心头发酸,忍不住安慰道:“殿下,你先别想了,起来吃口东西,好不好?奴婢吩咐厨房刚煨好的莲子羹,可清甜了。”
赵明臻本想拒绝,可是腹内确实空空如也,莲子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起来了。
像是怕她反悔似的,碧瑛连忙扶她在床边坐好,又端了碗来。
见碧瑛还想动手喂她,赵明臻终于没忍住,破涕为笑道:“多大人了,本宫还要你喂饭不成?”
她的发髻早就散开了,此时鸦色的长发铺了满背,愈发显得她的身影弱质纤纤,配上泛红的眼尾和微微干裂的唇,让人不由得升起一股浓重的保护欲。
赵明臻垂着眼,一勺一勺舀着莲子羹慢慢吃着。
能吃进去东西了,说明心情总归是好了些。碧瑛稍稍放下心来,刚打算再说些宽心的话,门外,忽然有敲门声传来。
赵明臻还没反应,碧瑛先站了起来,皱着眉走到门边道:“殿下正在休息,谁这么大胆,前来惊扰?”
碧瑛清楚长公主有多要面子,不会希望其他人看到她现在这副样子。
其实昨日在寿康宫,徐太后也只是申斥了几句,指头都没动她一根的,她却受到了那么大的刺激,无非就是当时在场的宫人太多了,觉得丢脸。
门口通传的婢女怯怯回报道:“奴婢、奴婢只是来通传的,前院来人了,说是来拜访长公主殿下的。”
碧瑛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一眼赵明臻,又问这婢女道:“是谁这么没有眼力见?不知道公主府如今闭门谢客吗?”
“是……是辅国大将军前来拜诣……”
传话的婢女话音未落,房内便传来砰的一声。
碧瑛也被吓了一跳,一转头,便见赵明臻从床边站了起来。
她连鞋都未穿,就这么只着足衣,走过了才被她砸碎的一地瓷片,声音恨恨。
“他来做什么?来看本宫的笑话吗?”
如果说在紫宸殿那时的擦肩而过,赵明臻还并不讨厌燕渠,然而现在、此时此刻,她几乎恨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