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叶帘堂找李意卿一同用饭。
明德殿内,小太子看见她,先是眼睛一亮,后面色又蓦地沉下去,重重“哼”了一声。
叶帘堂觉得有些好笑,便故意道:“殿下生气了?那在下改日再来。”
语罢,转身时目光扫过李意卿,见他微微起身,张了张嘴。另一旁的隆生便急忙追了上来,笑道:“叶大人,我们殿下可想叶大人了,大人就进来陪殿下说说话吧。”
李意卿偷偷瞥着她,见叶帘堂转过身忙收回目光,又轻轻哼了一声。
叶帘堂暗暗叹气,这职位不仅除了陪读陪玩,还要想方设法地哄太子高兴,想来不应该叫侍读,该叫保姆才是。
她只得转身走回,向李意卿笑笑,意味深长道:“在下偶然听得了个有趣的故事,不知太子殿下可曾听过道士捉妖?”
李意卿撅着嘴,本来心中委屈愤懑的不行,却见叶帘堂凑近绽出个春风一般温煦的浅笑,这风好似从胸口拂过,吹散了心底大片怒火。
他呆愣片刻,慢吞吞开口问:“怎么?”
叶帘堂连眉带眼全都弯了一弯,仿佛一对黑白分明的钩子,瞧着李意卿却并不搭腔,颇有故弄玄虚的意味。
李意卿原本心底就好奇,如今叶帘堂专门和他卖关子,他明知是坑却还是坐不住,纠结了半响还是一脚踏了进去,问道:“这是什么故事?”
叶帘堂嘿嘿笑:“前几日我在西市买了几册话本,里头讲了好些这类故事,待明日进宫拿给你看。”
“哦,原是如此。”
李意卿用力压住上挑的嘴角,倨傲地抬起下巴,留给叶帘堂一个“勉为其难”的侧脸,像是在说“既然你如此说,本太子大恩大德这次便勉强应了你的请求”。
叶帘堂瞧着他稚嫩的小脸,忍住了上手掐一把的念头,心中默念:“大人不和小孩一般见识……”
转眼,见后院厨房端上了菜,她定睛一瞧,口水差点流出来,道:“怎么还有兖州的糖醋鲤鱼!”
这边李意卿瞥了一眼她,昂头哼道:“大惊小怪。”
叶帘堂泪水口水横流,手中筷子跃跃欲试,心中感动想道:“感谢小孩哥的恩赐。”
她当即一挥衣袖,豪横道:“殿下,今日柳太师罚你抄的《礼记》,我替你抄一半!”
“当真?”
“当真!”
李意卿终于不再板着个脸,连平日里最不爱喝的桂花酸梅汤此时都多尝了几口。
*
一静应搭配以一动。
上午念了书,下午便教习骑射。
诺大的皇家校场里,由羽林将军韩筠亲自负责教导。
见宫人上前,双手奉上一把长弓给韩将军。
叶帘堂只觉精神一振,她从小就是听着江湖各类舞刀弄枪的故事长大,纵然不曾接触过,但内心深处对于这种骑马射箭,百步穿杨的场面还是很向往的。
长弓很漂亮,以桑柘木为主要材料,弓臂宽阔,两端细长,弓角上绘有虎皮纹饰。
叶帘堂瞧得两眼放光,只感觉自己下一瞬便能获得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力量。
只见韩将军左手持弓,右手勾弦,脊骨线条透过单衣一直弯进后腰里……叶帘堂急忙将视线转移到他的动作上。
弓弦惊裂,羽箭破风掠过,正中靶心。
“哇!”叶帘堂不受控制地感叹出声,心道:“一套小连招也太丝滑太飒爽了吧,我也要学我也要学!”
其他皇子们都开始搭弓练习,韩将军看一眼叶帘堂的细胳膊细腿,在她饱含期待的目光中为她选了一把短小精巧的稍弓。
叶帘堂:“……”
她方才萌芽的挽长弓,射大雕之梦,就这样破碎在了这把短小的稍弓之下。
许是看出她内心所想,韩将军抬手在她头顶拍了一下,唤回叶帘堂早已飘远的思绪。
“切莫小看任何一种弓箭。”韩将军扭头喊道:“——三殿下!”
李意骏放下弓,朝着这边走来。
韩将军将稍弓递了过去,道:“你来演示一下。”
只见李意骏依言接过,敛气站定,利利索索地搭弓瞄准,竟没了早晨时那股子吊儿郎当的劲儿,反倒显露出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来。
李意骏背挺得笔直,随之羽箭破风而出,有股所向披靡的锐气。
还不等叶帘堂回过神来,就见三皇子笑嘻嘻地转过头来,“如何啊,悬逸兄?”
得,少年将军眨眼又变回了吊儿郎当的纨绔渣滓。
叶帘堂默默无语地拿回角弓,在韩将军的指导下,开弓、靠弦、瞄准、撒放这一系列动作重复了一炷香的时间,放松时忽觉腰酸背痛,一直持弓的手臂也在微微颤抖。
看来这具身体还真是缺乏锻炼。
无奈下,叶帘只得退出训练,坐在一旁的帐下喝茶休息,顺便看了一会儿皇子们练习。
李意骏仍是拿弓时板着脸,放下后又嬉皮笑脸。
倒是反观早晨积极好学得四皇子李意乾,此时耷拉个脑袋,没精打采地擦拭着自己的长弓。
叶帘堂的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小太子身上。
李意卿背光立在流水般的春日光景里,她看不真切,便用手指卷起自帐顶垂下的纱帘,堆叠在手心。
他皮肤白,眼睛像是粼粼的湖面,最妙的便是他眉间的那颗朱砂痣。
叶帘堂私心排除掉他长残的可能性,想着再过几年,李意卿便能从漂亮的美少年出落成清俊矜贵的美男子,到了那时不知要多招小姑娘喜欢。
她默默感叹一声,在微风吹拂间合上眼,竟浅浅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叶帘堂忽觉面上有一种飞絮拂面的轻痒之感,猛地睁开眼。
只见李意卿的脸近在咫尺,被她睁眼后吓得向后跳开。
叶帘堂无奈地揉了揉脸颊,问:“殿下又在玩什么?”
李意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藏在身后的右手拿了出来,手心躺着一把刻花小尺。
“方才我发现悬逸你的脸似乎要比旁人都小,就想着量一量,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帘堂撑着藤椅起身时不幸牵连到疲惫的肩颈,酸痛得龇牙咧嘴,无语道:“殿下还真是闲得慌。”
李意卿扶住她,道:“你睡得有些久,眼下宫门快要落锁,我替你备了马车,你动作得快些。”
叶帘堂扶着腰,闻言慌道:“那你怎么不早些叫醒我!”
“这不是看你睡得太香……”
待叶帘堂一瘸一拐地上了马车,李意卿撩开车帘,嘱咐道:“记得明日给我带道士捉妖的话本子,还有!记得替我抄一半的《礼记》!”
叶帘堂摆了摆手,无奈道:“没忘,放你一百个心吧。”
*
出了宫门,叶帘堂背着一包袱小太子先前特意叮嘱为她装好的各色水果零嘴,正打算去芙蓉酒肆还账。
谁料转眼便见一道人影向着她跑来。
“公子,公子等等!”
叶帘堂疑惑间站定,女子跑到她面前摘下斗笠,露出那双葡萄酒一般透亮的大眼睛——原是昨日救下的那位胡姬。
叶帘堂怕是那白石在她走后又来找这胡人娘子的麻烦,急忙问:“发生何事了?”
胡姬眨巴着大眼睛,道:“公子,我叫契荣。”
叶帘堂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应道:“好,契荣姑娘。”
见契荣仍盯着自己,叶帘堂这才反应过来,解释道:“姑娘放心,我替你赎身并无所求,你从今往后自可随意行走,不必跟着我。”
契荣似乎没有听懂,上前两步抓住叶帘堂的袖子,蹙眉道:“公子不要我?”
“不是,我……”
“公子,就让我跟着您吧。”契荣打断她,有些慌张道:“我会洗衣、做饭、整理卧铺,可以将您的屋舍收拾的干干净净。”
“我不需……”
“我还会唱歌跳舞,若您无聊可以给您解解闷!”
“这也不必。”
“公子不相信,我歌唱的很不错的!”
语罢,那胡姬真张开嘴,眼瞅着便要一展歌喉。
“我知晓,没有不相信!”叶帘堂急忙打断她,道:“只是我独来独往惯了,不需你替我做什么。”
“我舞跳的也不错,现下就跳给你看!”
叶帘堂此时终于明白,这胡姬是个一根筋,若不答应她,恐怕要在这一直耗下去。
但答应?笑话。先不说她现下作为太子侍读,要是身边天天带个美姬得遭多少弹劾,更重要的是她也是个女子啊!
这胡姬能不能信赖暂且不议,即使可以信赖,看她这直言不讳的个性,叶帘堂总感觉这事迟早会给她捅出去,到了那时自己可不仅仅是遭弹劾那么简单了。
她叹了口气,问:“你为什么非要和我走?”
“因为公子救了我,我喜欢公子。”
契荣说这话时双颊微红,但不是女子寻常那般羞涩含怯的神情,反而自是一派大大方方的热情与天真。
可叹叶帘堂总自负心有妙笔一杆,这时居然干不过一个连汉语都讲不通畅的文盲。
她叹一口气,不知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抬眼时已经带上点点笑意:“既如此,我也同你说实话,赎你出来的其实不是我,而是……”
叶帘堂向契荣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
既然甩不掉,那便干脆带去芙蓉酒肆,让她在童姣手底下给酒肆打打杂,用自己的劳力去还那一笔缠头报。
这样一来她也用不上小太子送来的那笔银子了……毕竟不是个小数目。
叶帘堂自问是个手脚健全的大人,向个才十几岁的初中生小孩要钱,心里头最终还是过意不去。
就这么想想的功夫,二人便已经踏进了芙蓉酒肆的大门。
童姣笑意盈盈的迎了上来,嗔道:“公子不来,小女总觉得冷清许多呢。”
叶帘堂闻言,笑嘻嘻地将身后的契荣推至身前,挡住了随童姣身姿而来的一大团花香,道:“我知晓你孤单,这不送来个美人陪你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