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始黄,晨起时露珠凝结,待阆京八月最后一场雨落完,天气便渐渐凉了下来。
自夏末起,李意乾便不知从哪迷上了掷骰算卦,近来总爱揣两个玲珑骰子在袖中,见人便拿出来抛一抛,给人算上一卦。
骰子掷出二和二。
叶帘堂站在一旁,将右手换上新药,偏头问:“这是什么意思?”
二和二,无论拆开还是合起,都只导向一个结果,平衡又稳定。
李意乾坐在案前,抓了抓脑袋,道:“统一。”
“听不明白。”叶帘堂往右手缠好了纱布,才端起骰子旁的药碗,将汤药饮尽了,苦着脸道:“我最近点儿背得很,你这‘统一’到底是好是坏?”
李意乾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并不回答,只是伸手将玲珑骰子重新装进木盒里,缓声道:“骰子里头都是学问,需得自个儿慢慢琢磨。”
叶帘堂撇了撇嘴角,捏了块梨脯塞进口里,哼笑一声:“自己学艺不精,还成天逮着人就要给他卜卦。”
“天机是不可道明的。”李意乾收起木盒子,嘟囔道:“你懂什么?”
叶帘堂不欲同他在这个话题过多计较,只是问:“对了,近日陛下身子可有好些?”
自打入了秋,明昭帝的身子便愈发的不好,如今又不慎染了风寒,平日里更是卧在雪芸殿甚少出门,朝中大小事基本都交予太子料理。
“还总是咳。”李意乾叹了口气,“夜里也是,睡不好,虚汗一身一身的出。”
叶帘堂点了点头,“许是年纪上来了,我母亲也总睡不着觉。”
“或许是。”李意乾叹息着道:“如今小五忙于朝政,三哥也变得不怎么爱出门了。从前热热闹闹的崇文馆,竟只剩下我们两个。”
“是呀。”叶帘堂斜眼瞄着他,笑道:“最为勤奋刻苦的四殿下现如今也迷上了占卜八卦,馆内爱学习的终于是一个没有了。”
李意乾倒不怎么在意,耸一耸肩,摊牌道:“人都走完了,我还装给谁看?”
叶帘堂将一把折扇横在嘴前偷笑。
忽地,外头的竹帘被人从外挑开,闯进来个慌慌张张的青年。
二人定睛一看,原是陶青。
陶青走至二人身前,连忙弯腰行礼,慌道:“四殿下,叶侍读。太子殿下方才派人来传话,说三殿下在雪芸殿,和,和陛下吵起来了!”
叶帘堂一愣,好似自春末她说出那句“户籍新政”之后,宫闱内惯有的气味便愈来愈浓郁了。恐怕今日李意骏这事,也跟这权争内斗脱不了干系。
无论如何,宫中最凶险的斗争莫过于夺嫡。从前她看这三兄弟之间感情好,从来没往这处想过。可自从昭武副尉一事后,李意骏便逐渐退出了几人的交际圈,关系也比从前淡薄了许多……
叶帘堂暗自绷紧神经,告诫自己万不可掉以轻心。一缓神的功夫,李意乾便出了崇文馆,向着雪芸殿的方向跑去了。
她却不想动,自经历上次那番事,她暗下决心再也不要参与这些个破事。
春末城北刺杀,叶帘堂不信皇帝猜不出是谁所做。如今因着她的事情,张喆恰好被太子处置,明昭帝心里高兴还来不及,更不会来为难她。
思及此,她便兀自坐下,使着左手慢慢写起字来。
*
“北蛮人不退兵,这仗肯定要打到冬天。”明昭帝耷拉着眼皮,没精打采道:“若是冬天还得迎战,可就不仅是要给龙骨关增派军匠以供消耗的问题,还要运去多少粮饷……”
“是,可如今谁人不知,开春那几场作战乎耗尽了颢州粮仓。”开口的是继张喆之位,兵统羽林卫的蒋再杞,“颢州冬天土硬垦不动,粮食种不活,明年开春一定还会饿死一批人。”
龙骨关大营是驻守北境的第一防线,一向都是靠着颢州内镜的粮仓存活,如今粮饷供不应求,是个关乎国土存留的问题。
“若是能在龙骨关同幽州之间通条粮道,二州一同为龙骨关供粮,守望相助,紧衣缩食的过一阵子,还是行得通的。”李意骏躬身开口说:“儿自愿领兵前去,开辟粮道。”
“又来,殿下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只听蒋再杞冷哼一声,开口道:“说得轻巧。三殿下,您可知龙骨关同幽州之间跨着一整座峦袖岭?”
李意骏兀自低头道:“愚公移山也未尝不可。”
“是,等殿下移开峦袖岭,那蛮人定然已经迁徙过境,血洗龙骨关,夺占我颢州的草场牲畜,顺带再沿着殿下您给移开的山,长驱直入,直接入我中原来了罢。”
他这话说得颇为直白,明昭帝紧了紧眉头,低声呵斥道:“慎言!”
蒋再杞这才重新靠回椅背,对着三皇子轻哼出声。
李意骏听了他这番话脸色发白,却仍固执地跪在原地,对着明昭帝一拜,道:“儿愿前去一试。”
明昭帝深深叹一口气,“你日日求朕将你遣派北境,到底是为着什么?”
“儿别无所求,只是想为父皇分忧。”
明昭帝抚着眉间,咳嗽两声,问:“……太子觉得呢?”
众人目光一转,看向坐在一旁的李意卿。
他原本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被骤然打断也只不紧不慢地起身,俯身道:“儿认为,这场仗不仅我们难,北蛮也难。”
李意卿直起身,继续道:“方才三哥所说,儿臣深以为然,但碍着峦袖岭却只得作罢,便想,与其围着地势艰难险要的龙骨关大营做打算,不如从颢州入手。”
蒋再杞身体微微像他侧去,明昭帝点了点头,“继续说。”
“颢州地势平缓,邻之玄州、变州,可辟粮道,通河槽,以资往来。”他眸光稍转,“如今战事迫在眉睫,颢州当以龙骨关为急,先固其供。待冬日事成,春回之时,便可借玄、变二州之力,为颢州输粮草,以备其需。”
他这番话说得漂亮,蒋再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太子虽然年纪尚轻,但已然有了从容不迫的本事。
表面瞧着温和端方,可待人反应过来时,早已被他内里不动声色的锋芒杀了个正着。
蒋再杞暗中点了头。
明昭帝嘴角挑起一抹浅淡的笑,食指虚虚点了点李意卿,缓声道:“你去办。”
李意骏猛然抬了头。
明昭帝垂下眼帘,道:“都下去罢,朕乏了。”
李意骏直起身,上前两步,道:“父亲,儿臣……”
潘福已经替皇帝拉下竹帘,只听那边沉声道:“退下。”
李意骏吐出一口气,径直于殿内跪了下来,颇有一种皇帝不答应,他便不起来的架势。
李意卿原想上前劝说两句,却直直被蒋再杞截住了步子,拉到外头去攀谈。谁想前脚刚迈出雪芸殿,里头便传来瓷器茶盏摔碎的声音。
*
日头西落,叶帘堂坐在崇文馆即将枯黄的垂藤廊下摆弄鲁班锁。
鲁班锁彼此穿插,咬合紧密,无钉无绳却能稳固若浑然一体。她解着解着便开始打瞌睡,索性将锁放在一旁,径自靠着柱子打盹。
李意卿从水桥边走过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缓步走近,原想像从前那般逗她玩。却没想这一靠近,便从快要枯败的花藤下,闻到了不知从哪泻出小半束青杏香。
像是李意卿小时候偷吃点心,将木匣开出的那一小隙。
叶帘堂忽地睁开眼,望见他呆了一瞬,而后像明白过来一般笑:“怎么,又想趁我打盹的时候吓唬我?”
李意卿话也说不利索了,只觉得身体僵硬,好半天才蹦出一句“没有”。
叶帘堂只当他是被拆穿了尴尬,伸手将边上的鲁班锁拿回来接着玩,随意问道:“怎么,三殿下那事儿解决了?”
李意卿稍稍呼了一口气,这才道:“似乎是我惹他生气了。”
叶帘堂抬眼询问,便听太子将近日雪芸殿之事细细讲了一遍,补充道:“最后还是四哥进去将三哥劝了出来……三哥他从头到尾都没再看我一眼。”
“原是如此。”叶帘堂簇起眉,“只不过他为何非要去通龙骨关这事?”
“我也不知。”李意卿看着夕阳簇拥着她淡青色的衣摆,忽然问:“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嗯?”叶帘堂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何事,道:“去疏通颢州和玄州、变州之间的粮道吗?”
李意卿点了点头。
叶帘堂瞧着他的眼睛,明白他是知道自己如今处境危险,他再一走,那四大世家对她更是会肆无忌惮。
她笑了笑,逗他:“不去。”
太子望过来的目光似乎黯淡了一瞬,看起来十分委屈。
见此,叶帘堂玩心大起,问道:“你想我去吗?”
“当然想!”李意卿点了点头。
叶帘堂看着他,藤廊里漏下的云影扫过他眉间的胭脂计,随着他点头的动作也忽明忽暗起来。
李意卿的发上落了一朵小花,淡淡的,衬得他眉眼愈发漂亮起来。
叶帘堂掀起一卷蟹青色长袖,伸手替他弹走,眯起眼睛生笑的面容令李意卿想起山间的小花狸奴。
她笑着同他招手,道:“方才同你开玩笑的,我当然会去。”
语罢,便走开了。
李意卿呆愣许久,才俯下身,找到方才叶帘堂替他弹开的那朵小花,轻轻拂去上面的灰,收进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