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荣见状,说自己得去熬药,便走出了房间。
“今日我的禁足就解了。”
李意卿一个鹞子从窗外翻身进来,落在叶帘堂的面前。
“真的。”他补充。
几个月没见,李意卿的个子倒是蹿高了不少,从前只有她下巴的高度,如今都快要与她眉毛平齐了。
叶帘堂自受伤以来便没怎么出过门,偶尔空了也只是在园子里走走,看看花钓钓鱼,许久没有关心过外头的事。今日见着了李意卿,才终于对自己在鬼门关外头滚了一遭有了真实感。
她点一点头,忽地上手捏捏太子的脸蛋,笑道:“小鬼,你长高不少嘛!”
“哎呦。”李意卿抚着被捏红的脸,小声道:“快别捏我,痛。”
其实叶帘堂的手也痛,她方才习惯性地用了右手,此时微微用力,登即像是触电了一般,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许是一时间没藏好表情,只听李意卿声音陡然一沉,问:“伤口还在疼吗?”
叶帘堂甩了甩手,颇有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意味,笑道:“无事无事,我皮糙肉厚的,疼疼好得快。”
李意卿急忙伸手制止了她甩手的动作,盯着她沉默半晌,才慢慢开口:“……都是我的错。”
“什么,你有什么错?”叶帘堂慌道:“是你救了我,还替我收拾烂摊子还挨了廷杖,我该报答你才是!”
李意卿低下头,“如若不是我非要让你做我的侍读,你便不会受这些伤了。”
“照你这么说,那当初还是我先撞倒你了,该我的错才对。”
“不。”李意卿摇了摇头,“是那日我在西市叫住你……”
“那我一开始就不该参加春闱,后面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叶帘堂打断他,故意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侧开身子坐下,“我不来阆京,就不会遇见你!”
沉默中,李意卿一颗圆脑袋凑过来,一双浅棕色的眼睛仿佛能照进人心,轻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叶帘堂哼笑一声,顺势一把掐住他的脖子,龇牙咧嘴地摇晃道:“死小鬼!你再敢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我就掐死你!”
结果一时间又忘记了右手的伤,她当即哀嚎一声,哎呦哎呦地向右手吹气。
李意卿捂着脖子,赶忙凑过来看,笑道:“要是林太医在,一定要念叨死你。”
“还不都是因为你!”叶帘堂恨道:“你既然对我十分好,我自然也会用真心待你!你胆敢再说一次‘你的错我的错’那些话,我便真的不理你了。”
此话说出口,叶帘堂忽觉回到了自己中二的学生时代,变成了那个一言不合就要和人“割心断爱”的小朋友。
和李意卿呆在一起总有一股魔力,璞玉浑金,好像总能回归最纯净的本心。
许是叶帘堂注视他的世间过于长久,李意卿脸红得要滴血,侧过脸,缓缓松开握着她的手,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一些。
叶帘堂这才明白过来,如今身份不同了,自己不再是个男子,就算太子还小,自己也不可以用现代的方式跟他这么亲近。
她默默叹一口气,从桌上抓起一块他今日送来的糖糕,问:“如今除了你,还有谁知晓我的身份?”
“我没和任何人说起过,昭武副尉也不会说。”李意卿瞥一眼她手上的动作,问:“好吃吗?”
“嗯,好吃。”叶帘堂咂着糖,继续问:“为何昭武副尉不会说?他如今一定恨死我了。”
李意卿垂下眸子,声音很轻,“那日我往北衙放了场火,他被浓烟呛哑了,也许再不能说话。其余知晓此事的,也都被……”
他吐出一口气,却没看她,只是盯着床边的帷幔,问:“你会觉得我狠毒吗?”
你会觉得我狠毒吗?
叶帘堂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她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现代好青年,这时应该为李意卿指引正确的方向。
但那要她怎么说,说“是”吗?那也太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纠结间,契荣忽地推开房门走进,手里还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啪”地一声搁在了木桌上,一言不发地又退了出去。
“我不想喝。”脑子空白间,叶帘堂下意识地略过了方才的问题,只是说:“我偷偷倒掉,你别给旁人说,行不行?”
李意卿似乎很意外她会说这个,目光有些迷茫地在她身上脸上扫了一圈,突然笑了。
叶帘堂心知自己一不小心将心里话说了出来,觉得有些丢脸,急忙抢过药碗灌下,快速上了榻,道:“我该休息了,殿下也快些回宫去吧!”
语罢,她便裹紧衾被,侧过身闭上眼,忍受着药草停留在口中粘腻的苦味,打算等李意卿走了再去捏几块糖糕去去味。
只听身旁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似乎是出了门,叶帘堂正准备下床,又听门被推开,耳边传来纸张细微的脆裂声。
叶帘堂微微睁开一边眼,偷偷侧身望去,见李意卿正拿着一张藤纸折叠着。
她悄悄观察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做什么?”
“秘密。”李意卿眸子晶亮,一抹微笑浮出嘴角,目光仍落在手中的动作上,“你先睡着,醒来便知道了。”
叶帘堂其实本就毫无睡意,上床也仅仅是为了赶他走。
可不知为何,此刻听着耳边细碎的声响,她的眼皮竟真变得沉重了起来。
一定是汤药的缘故,她心想。
……
不知睡了多久,叶帘堂醒来时觉得舒服了许多,伤口不再那么折磨人了。
侧过身,李意卿看正坐在桌边支着头,不知在写写画画什么。她张了张口,本想说点什么,但坐起身时,看见衾被上压着许多颜色鲜艳的皮影偶时,忽然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而李意卿撑着下巴趴在桌边,听到响动时目光转过来,看到她怔愣的神情时得意地挑了挑眉。
这些鲜艳的色彩像是他一股脑砸下用来淹没她的礼物。
叶帘堂垂下目光,问:“这都是你今天下午做的?”
李意卿凑过来,笑道:“好看吧?都是我偷偷去外头的皮影班子学的,我在那儿做了许多天,下午才拿过来扎好的。”
叶帘堂有些不安,“为什么做这些?”
李意卿脸上泛着红,笑着说:“我知道你身上一定很痛,便去问了陶青,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一些。”
“陶青说,你一直想看皮影,却碍着侍读的身份一直耽搁着没去。”
叶帘堂眨了眨眼睛,“……你一个下午都在做这些?”
“是呀!”李意卿拿出其中一个,道:“这个是我。”又指了指另外一个,“那个是你。”
叶帘堂将自己拿了起来,新奇的左看看右摸摸。
李意卿忽然操纵着他的纸偶,一条胳膊猛地指向“叶帘堂”,威风道:“吃药!”
叶帘堂吓了一跳。
只见“李意卿”的胳膊从“叶帘堂”指向了叶帘堂,再次动了动,像是在批评她,“记得好好吃药……叶帘堂!”
她猛地抬眼,“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李意卿神气地扬了扬头,“我可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叶帘堂闻言低头笑了笑,操控着自己的纸偶,向着李意卿轻声道:“好啊,多谢无所不知的太子殿下。”
*
男人站在窗边,两扇雕花小格一开一关,像是将他纳进了画框里。
李意骏自他身后站定,轻轻出声:“舅舅。”
眼前人转过身来,李意骏目光一抖,垂下头来。
张喆半张脸遭火焚劫,唇角歪斜,瘢痕纵横。深陷的眼窝折射出夕阳的痕迹,一如几个月前北衙的那场大火。
“该用饭了。”李意骏微微侧身,差仆人将稀饭流食呈上,自己也撩袍坐在了桌角旁。
张喆俯身坐下,向他伸出手,露出其上狰狞焦枯的皮肤。他的声带已在那场大火中损毁,无法开口,一双眼便这么直直盯着三皇子。
李意骏眸光微颤,低着头,哆哆嗦嗦道:“舅舅……我不想那么做……”
木桌倾斜,饭碗尽数落地四分五裂。张喆一双眼似要喷火,喉咙深处发出可怕的“咕噜咕噜”声响,似是在骂他的无能。
李意骏红了眼眶,颤着声道:“您分明知道,我根本不在意那些!我不想要皇权,更不想做……”
话未说完,脸侧便猛地朝着一边歪斜,耳鸣嗡嗡,火辣辣的疼。他只觉鼻间一痒,他伸手一摸,原是流了鼻血。
李意骏回望过来,满目不可置信。
张喆收回手,喉中低响仍因愤怒在持续。
“您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李意骏红着眼,近乎哀求道:“舅舅,我不想和小五争,求求您,我不想做……”
求到最后,几乎要泣不成声。
张喆仍然黑着脸,舌尖抵住上颚,他只觉得浑身灼痛,胸腔淤积着怒火,耳边全是那日火光里狱卒们得嚎叫。
那声音太响,甚至盖过了李意骏在他耳边的哭求。
“仁慈等于懦弱。”
这句话自那日后,便一直在他的心底盘旋。
他那日本可以一刀了结叶悬逸,却动了恻隐之心。所以现在叶悬逸依旧做他的太子侍读,而他自己不仅丢了半只耳朵,还要日日忍受焚烧的灼烫。
——这就是仁慈的回报。
叶悬逸被救出大门时,太子回眸看了他一眼,那眼里满是憎恶。
他的的确确守住了自己太子的位子,或许他为自己勇敢报仇的行径而感到骄傲,又或许他做的没错。
张喆摸了摸自己被叶悬逸咬掉大半的左耳。
他真该牢记那句话:仁慈等于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