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书翊用发夹把头发夹在脑后,拿过罐装啤酒咕咚咕咚喝了半瓶,将啤酒罐放在桌上,才慢悠悠开口。
“我和他们之间的事,概括来说是家暴的爸,忍受且希望我也忍受的妈,还有耀祖弟弟。”
杨书翊沉默一瞬,“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爸很喜欢喝酒,喝完就发酒疯,打我妈和我。我小时候打不过他,就报警,警察来了,我妈说没有的事,是小孩子随便玩手机。长大以后我反抗,我妈会跟我爸一起指责我,太不孝顺。”
“我劝过她离婚,她不肯。村里谁要是离婚了,那得被人戳脊梁骨闲话一辈子,而且她离了以后也没法生活,她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我还有舅舅,舅舅也结婚了,在我们那儿,别说结了婚的女儿,就是没结婚的女儿,在娘家常住着,也会讨嫌,娘家只想赶紧把她二嫁出去,可是再婚的对象难道就一定能比我爸好吗?她离婚以后,一没钱,二没地方住,三再嫁的不知是人是鬼,还不如不离婚。”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也舍不得我弟,离婚我弟肯定跟我爸,我弟是她命根子,她接受不了。”
郑轻慤沉默地听着,今天已经和杨书翊的爸妈聊过,他大概对杨书翊的家庭有性格画布,传统男权家庭。
“他们对我不好,我读书是靠资助,这点我以前跟你聊过。他们不是没钱,是不想我读书,怕控制不了我。”
“嗯。”郑轻慤应了声,但他和杨书翊爸妈聊过了,他觉得杨书翊爸妈的话比较客观,从现实层面来说,月收入两千房贷七百的家庭,确实供不起女儿读书。
“我从小到大,穿的衣服是表姐堂姐穿过的,衣服大没什么,但我初中时,我已经比我所有表姐堂姐都高了,我穿不了她们的衣服,夏天露腰,冬天露胳膊露脚踝,光露腰这个事,你可以想象在我身上的流言蜚语,那些恶毒且具有攻击性的谣言。幸好鞋子尺码合适。”
郑轻慤听得心里难受,这种事太难评论了,两边都没错,不能指望全家靠一千三生活的家庭有钱买衣服,可伤害又确实存在。
“但我弟,从来没缺过新衣服。”杨书翊话音一转。
郑轻慤抬头。
“我们那儿小孩子婴儿期,很少买鞋子,因为孩子不会走路,也不出门,就在床上躺着,用不到鞋子,但是我爸妈怕他脚冷,专门买了很多鞋子,各个尺码的。”
“衣服也是,小孩子长得快,今天六斤,半个月就能七斤,半年就十四五斤,衣服买来穿不了几天,我们那儿买一两件新的,大多数时候都穿旧的,”杨书翊说:“但我弟不会,他从不穿旧衣服,都是全新的,而且要穿名牌。”
郑轻慤心下迟疑,他没记错的话,杨书翊的弟弟杨书宏只比杨书翊小两岁,她弟弟婴儿时期,杨书翊也就两三岁,杨书翊真的记得这些事吗?是不是她自己脑补的呢?
郑轻慤没把这些怀疑说出来,作为妇女之友,这种时候应该完全和杨书翊同仇敌忾,和她统一战线,不该质疑和打断。
“我和我弟的生活费也不能比,我读初高中,他们一开始答应我给我一个月两百的生活费,我一个月在校26天,除去日用品一个月二十块的开销,一天平均七块钱,包括我的早中晚三餐、纸笔胶带、参考书。我买一包榨菜,然后一天买三个馒头,早中晚一餐一个,馒头夹着榨菜吃饭。”
郑轻慤怀疑自己听错了,一个月二百?他一顿饭钱都不够,杨书翊居然要吃一个月。
“后来连二百都舍不得给我,总是拖欠,我没钱吃饭,饿得受不了,就去给同学代写作业挣饭钱。你别这样看我,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我们学校只有人花钱代写作业,没人花钱请同学当家教,我只能这么挣钱。”
“后来被老师发现了,虽然我是模仿他字迹写的作业,但因为请我代写作业的那个同学,一个星期最多交两回作业,现在天天交,老师觉得有问题。老师要叫家长,我爸来的。老师电话没说清楚,他还以为老师要表扬我,结果来了发现是这个事。他就当着全楼道的面,抄起笤帚打我。最后还是老师和两个男同学一起把他拦下来的。”
“不过就算发生这个事,他也不肯按时给我生活费,他心里最希望我不上学,去老乡开的厂里打工,一个月能有五千四的工资,老板答应直接打他银行卡上,他惦记着钱,所以靠这个方式让我主动放弃上学。”
“我是后来得到资助,才不用为生活费发愁的。”
郑轻慤还惦记着季小云的话,兴许不是为了这个,而是真的拿不出钱。
“我弟就不一样了,”杨书翊又喝了半罐啤酒,“我爸妈都觉得男孩子饭量大,读书又辛苦,得吃好喝好,一个月生活费有一千。”
郑轻慤:?
“一千?”郑轻慤不可置信。
“是,当然真花起来不止一千,我爷爷奶奶经常给他塞零花钱。顺带一提,我俩的压岁钱也不一样,他是我的好几倍。”
杨书翊继续说:“到了读书上,他没考上高中,不过我们小地方,人情社会,花钱能硬塞进去,”杨书翊说:“于是花十万把我弟送进最好的高中。”
啊?
郑轻慤不理解,不是说一个月两千块,房贷七百吗?哪来的给儿子一个月花一千,择校费十万。
郑轻慤终于忍不住问,“他们哪来的钱?”
“有存款呀。”杨书翊说。
郑轻慤不可思议:“还有存款?”这怎么能存下钱的?!
“很奇怪么?”杨书翊被他的反应惊到,“我爸工资也有三四千,是我们县城的平均工资,并不是没有劳动能力。房子是拆迁来的,我们村下发现了银矿,村里协商后,每个村民给补20万,我家连爷爷奶奶在内得了120万,县城房价才四千一,买了房还有几十万呢。”
郑轻慤:……
“县城物价低,我不买衣服,我妈也很少买,我爸穿工作服,只有我弟有买衣服需求。我爷爷奶奶身体还不错,基本没生过病。”
郑轻慤:……
“还有我考大学,我们县城不比帝都,我是我们县几十年唯一一个考上帝都大学的人,政府和学校都很激动,加起来给了二十万的奖金,这笔钱尽管我跟学校跟政府都提过希望以现金的方式直接给我,不过他们并没有接受我的建议,而是打给了我的父母。而他们,一分钱都没有给我。”
杨书翊说:“还有前几年,骗我我爸住ICU,急需钱,让我打钱,我给打了十万。”
杨书翊总结:“不出意外,他们手里有八十万。”
“当然,现在加上你的三十万,有一百一十万了。”
杨书翊被他的反应逗笑,“我说,你到底脑补我家有多穷啊。亲爱的,在当下的社会呢,除非特别贫困的地方,一个人如果有房,有几十万横财,有一份平均工资的工作,勤劳努力,家里没有人生大病,生活节俭,他大概率能存到钱。”
杨书翊的笑意淡了点,“他们只是不舍得给我花钱而已。即便是从我身上拿的钱,给我花一分钱,都觉得亏本。”
郑轻慤心里不好受,他没遇到过这种家庭,他或者周扬等朋友,就算家里重男轻女,也没有苛待过女儿,他实在没法想象怎么会有人一分钱都舍不得给女儿花。他不知道做什么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抱了抱杨书翊。
“我家和贫困不沾边的,所以我也申请不到贫困补助。本来资助也没我份儿,是学校老师帮忙,才让我申请到了资助。”
杨书翊轻声道,“我对家没有任何留恋,我也不想回家,从她们烧我录取通知书开始,我就没有家了。”
郑轻慤握住杨书翊的手,“以后有我。”
杨书翊扫他,“话说回来,郑轻慤同志,从前十万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你今天怎么会觉得我家连十万都存不出来。”
杨书翊狐疑:“在我不在的时候,我爸妈跟你说了什么?跟你哭穷吗?告诉你家里一分钱都没有还欠了外债吗?”
郑轻慤:……
怎么连这都能看出来?
她是会读心术吗?
“嗯?”杨书翊危险地眯起眼睛。
郑轻慤投降,“书翊……你真是太敏锐了。”
“阿姨跟我说……”郑轻慤把季小云的话原原本本一个字都不漏地说出来,末了,总结,“所以我最后给她转了三十万。”
杨书翊额头青筋直跳,“我爸根本就没有心脏病。他从来没有住过ICU。”
“啊?”郑轻慤迟疑,“但是阿姨还给我发了账单的照片。”
“假的吧,以前就用这招骗我钱,P图水平太差,被我发现病人姓名不对。”
郑轻慤:……
“我现在就找她把钱要回来!”杨书翊恼火,“他俩太过分了!”
“别别别,”郑轻慤拦住她,“区区三十万,我都给出去了,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而且那是你妈,也没给外人,不算什么事。”
“不行,她必须把这钱吐出来,坑我一个人还不够,还要坑你,不可以!”
“哎呀,书翊,你别……”郑轻慤着急,“一点点钱算什么,为了这点钱,把面子撕破了,不划算的。”
“他俩的面子可不值三十万。”
“书翊,这是我的钱,我说不要了行吗?”
杨书翊不可思议:“为什么?”季小云明明骗了郑轻慤三十万,这钱难道不该拿回来吗?
郑轻慤不知该怎么用温和的方式表达,对他来说,三十万就是一个包或者几瓶酒的钱,扔了就扔了,根本就不心疼,但季小云可是杨书翊的亲妈,将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要打交道,为了这三瓜两枣的钱,把关系闹僵,多不值当。
季小云在他们身上没拿到钱,回到老家还不知要怎么添油加醋败坏杨书翊的名声,划不来的。
三十万就能打发了的事,何必非要掰个谁对谁错呢?
再说给季小云养老,是杨书翊的法定义务,就当给养老钱了。
郑轻慤不赞同杨书翊对季小云杨建明的方式,他俩再不好,也是杨书翊的亲生父母,杨书翊是把火气发出去了,可名声也被败坏了,做事决绝,不给留后路,将来万一还有用得着家里人的时候可怎么办呢?
这些话他不好意思说,说出来像说教杨书翊,可……
郑轻慤吭哧吭哧道:“你就当我钱多没处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