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玲下场后就站在台下看谢清的戏,一直听到了最后散场。
她听着场内是一阵一阵鼎沸的呐喊声,看着不同面值的钱票、硬币被扔在台上,掷出闷然的响声。
唱戏有唱戏的规矩,看戏也有看戏的规矩,如果觉得今日的戏唱得好,看客可以给剧团打赏点前,扔到戏台子上钱的由剧团平分,放在演员身上的,那叫头彩。
谢清的粉丝以年轻人居多,并不知道这个规矩,但是见村里的老者往台上扔钱后,便也图热闹一般地有样学样,当真是:
武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只数。
乔玲唱了这么些年的戏,都没见过这样热闹的样子,一时间心情颇为复杂:
既有戏曲重新走入年轻人视线的欣慰,同时也有之前无人问津的怅然,万般情绪过境,最后竟然只剩下一声感慨:
团长估计得开心坏了,台上可是撒了好多钱呢。
乔玲的旁边正好坐着几位村里的老人家,此刻也不免有些动容:
“好久没见这么多人听戏了,咱们这戏台子可有百来岁的年头了,刚建起来的时候,我爷爷还去听了好几回戏,那时候人叫一个多啊!”
“是啊,我外婆也和我说过当时的情景,还说咱们村的戏台子,在当时是最漂亮的嘞!戏班子上台唱戏,外村的人都要往咱这赶。”
“今天我瞧见外头还有人在摆摊,这可真稀罕,很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
老人家所说的那种盛况,乔玲也是见过的,她是农村长大的孩子,小时候,每逢过年过节,村里都会请戏班子去唱戏。
大人们去看,小孩子们也要跟着去看,但孩子们不是去听戏,而是去“听吃”。戏台子外面总是会摆着很多小吃摊,小孩都是被这吸引来的。
在一日日的耳濡目染下,小女孩也渐渐听出了一些兴趣,从小吃摊转移到戏台子上,于是戏曲的种子,就这样落在了一颗尚且稚嫩的心上,在长大后渐渐生根,发芽。
可是从她上高中开始,村里就不再请戏班了。
因为就和前几日他们在霞浦村的演出一样,没人看。
乔玲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情有些难抑的激动:
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因为谢清而来。
是这个叫谢清的孩子,让戏曲在更多人面前露了相。
而热闹非凡的大礼堂内,此时正传来孩童们一声接一声的歌唱声:
“清早起来什么镜子照?”
“梳一个油头什么花儿香?”
“脸上擦的是什么花儿红?”
……
小孩们不会戏腔,但这段戏词调子明快,被他们拆成短句后,唱起来倒也是朗朗上口。
不过后面的词小孩们就记不全了,调子也有些跑,但小家伙们依旧唱得高高兴兴。
在这样散漫不成调的吟唱里,一道脆生生的童音吸引了乔玲的注意:
“清早起来菱花儿镜子照,梳一个油头桂花儿香。脸上擦的是桃花儿粉,口点的胭脂杏花儿红。”
她转头看去,发现是一位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
小女孩和其他小朋友们一起坐在长凳上,晃着小脚丫,唱的时候调子没一点跑的。
乔玲走上前,摸了摸女孩的脑袋,柔声问: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好,我叫李小红。
小女孩看着乔玲身上的戏服,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甜声道:
“姐姐,你能带我去见见台上的漂亮哥哥吗?哥哥让我在结束的时候去找他。”
乔玲摸了摸女孩的脑袋,笑道:
“好,我带你去。”
休息室里,谢清刚卸完妆,还来不及换戏服,就被人抱住了大腿。
“漂亮哥哥,我来找你啦,还把弟弟带来了。”
他垂眸一看,发现是之前说想学戏曲的那个小姑娘。
小女孩的身后正站着乔玲,而乔玲的手上还牵着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
小男孩缩在乔玲身旁,似乎是有些害羞,在谢清看来的时候才憨憨地笑了起来。
谢清拍了李小红的脑袋,问:
“真想好了?学戏曲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他本以为小女孩的话是一时兴起,便让她先听完整场戏再说,若是不喜欢的孩子,估计转头就忘了学戏曲的事情,没想到这小姑娘还挺有决心的。
不止自己来了,还把自己弟弟也带来了。
李小红连连点头:
“想好啦!哥哥你会教我吗?”
李小红的弟弟也看了过来,只听他糯糯地说:
“旁边听戏的爷爷说,你是骗我们的,现在教一节唱戏的课要好多钱……”
胖乎乎的小家伙咬着自己的指头,有些忐忑地盯着谢清瞧。
谢清朝小孩招了招手,将他招呼到自己跟前,然而蹲下身,平视着姐弟俩,认真道:
“我会教你们,但是不收钱。”
想起自己的任务,谢清又说:
“因为教你们唱戏,只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而已,或许某一天我兴致没了,就懒得教了,所以这算不上什么正经的课,我也当不了你们正经的师傅,就不收钱了。”
他自己都朝不保夕的,先不说离开霞浦村后要怎么继续教,光说那个才走到一半的任务,要是完不成连命都没了,更是没办法继续教。
所以谢清打算在一开始就说明白,同时也让这俩姐弟对自己少点崇拜,知道这大哥哥就是拿他们当乐子玩,免得日后真教出什么师徒情了,还徒增伤悲。
然而令谢清意外的是,两个小孩并未因着他的这番话而失望多少。
李小红激动地扯着他的衣角蹦蹦跳跳,语气轻快:
“好呀好呀,漂亮哥哥教我们唱戏!”
她的弟弟也很开心,跟唱双簧似的附和道:
“还不收钱!漂亮哥哥人真好!
一直在旁边安静观望的乔玲被逗笑了,同时也有些不解:
“你怎么突然想收徒了?”
谢清抬眼看向自己的这位前辈,唇角扬起一抹浅笑:
“乔姐,我这不是收徒,只是闲着无聊教教小孩,找个乐子而已。”
乔玲看着在谢清旁边蹦蹦跳跳的两个小孩,突然感慨了一声:
“找个乐子也好,你还这么年轻,天天老气横秋的算什么事,和孩子们多相处会,也沾点他们的少年气。”
谢清这个人的性子太淡了,也太稳了,做什么都安安静静的,明明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却比她这个快奔三的人还要成熟。
乔玲一直觉得这人身上少了点活泼气,偏偏他还能将梅英唱得俏皮灵动,也是一种奇异的天赋。
可能有些人就是天生适合戏曲这一行吧,只要往台上一站就能轻易入戏,甭管平时是什么性子,一旦入了戏,就是彻彻底底的戏中人。
现下天色已不早了,谢清便哄着小孩先回家吃饭,晚上再去民宿那边找他。
目送小孩离开后,他起身看向乔玲,似乎反省般地询问道:
“我平时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吗?”
乔玲理所当然地看了回去:
“是啊!你看看团长的侄子,那小子多跳脱啊,这才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孩该有的样子。”
说着,她又觉得奇怪:
“话说这小孩回城快两天了,他还回来吗?”
骤然从别人嘴里听到陈最,谢清还有些怔愣:
“说是要回来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想那人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谢清立马住了嘴。
不回来不是更好吗?
趁着这个机会,还能彻底没了交集。
但是陈最说想炒CP,他的相机也还留在村里。
所以……还是会回来的吧?
就在这时,邱迎风火急火燎地跑进了休息室,一进来就把直播的手机往谢清手机塞,同时着急地说:
“我刚刚收到通知,公司帮我谈下了一部电影的面试机会,所以现在就要赶回城里,走之前和你知会一声。”
告别的话一说完,邱迎风抬脚就要离开,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停下脚步转过了头,补充道:
“差点忘记了,陈最让我和你说一声,他不回来了,我还得把他的相机带回去。”
谢清点头表示知道了,礼貌地朝邱迎风道了声再见。
待邱迎风离开后,谢清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那双凤眸又恢复了一贯的漠然。
乔玲毕竟是女性,又是个年长的女性,心思敏锐得很,一下子就看出了谢清的异样:
“你看起来有点不开心,是因为小陈不回来了吗?”
“没有不开心。”
谢清垂下眼眸,淡声道:
“我只是有些生气。”
“你在气什么?”
谢清沉默了。
气什么,他好像也有些想不明白。
或许是气自己太蠢,又被人骗了一回。
陈子颜在自己生辰之时不告而别,陈最说好会回来的却言而无信。
但是……好像又不止是因为这而觉得气恼。
谢清不欲深想,他摇了摇头:
“没什么,是我太较真了。”
然而这话怎么听,都带着几分生闷气的味道。
回想起二人刚才的对话,乔玲很快就有了猜测:
估计是陈最答应了这孩子会回来,最后却食言了吧。
朋友的食言,这的确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作为长辈,该开解一下生闷气的小辈,于是放柔了嗓子劝慰道:
“小陈不回来或许是有什么急事耽搁了,你们应该有彼此的联系方式吧,要不要问问?”
听到乔玲的建议,谢清打开手机,编辑了一条信息发给陈最。
但是没发出去:
“他把我删了。”
青年的嗓音很淡,垂眸说话的时候,甚至看不出任何一丝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