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深深地看了一眼释空,随之两人来到了芙蓉池中央的双层水榭。
水榭的亭角上停留了两只鸾鸟,与早之前被释空圈养在常白宫的那只十分相似,两人一进来,那两只鸾鸟便唰地一下飞走了。
两人在二楼歇下了脚。
无妄终于将白面摘了下来,一张俊朗的面容展现在释空面前,尤其那颗与释空相似的红痣,一眼便捉走了释空的目光。
那双带着朦胧月色的幽瞳如海水一般平静,但仔细一看,平静当中藏有一丝慌张。
“于,于观南?是裴泽将自己的神格赠给了你?”释空以极其舒适的姿势躺仰在靠椅上,锦帛被他随意压在身下,压根不在乎身为上神该有的端庄稳重。
于观南道:“不,是神主的命魂,太商国的国师,我如今的化名无妄,将他自己的神格换给了我。上神也知道,神主的这一命魂很奇特,由于长时间离开本体,既有了自我意识,也在人间虔心修炼的途中拥有了独立的神格,他在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将自己的神格剥离到了我体内,是他让我有机会以神仙的身份站在您面前的。”
“所以你要代替他留在九重天,不再以真实身份见人了?”释空用质问的语气说道。
于观南显然被问懵了,迟钝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不是……我享有他的神格,总要为他做些什么。神主惨死,我得为他报仇。”
于观南死后灵魂出窍,被无妄拉到了裴泽的识海深处。那里荒草丛生,杂乱不堪,唯有中间那湖面上的四方小岛一片净土。小岛上有一座庙宇,和释空嘴里燕归枫林的土地庙很像,裴泽的天魂便就住在里面。
于观南被无妄带了进去,他第一次见到了裴泽,实际上确实和无妄长着一样的一张脸,但无妄神色淡然,面显柔和,而裴泽眼里满是沧桑,眉目紧蹙,不曾展开过。
无妄在于观南进入庙宇后便消失了,应该是融入到了裴泽的天魂当中。
“初次见面,于公子,久违了。”裴泽道,“本座听无妄提起过你,想必九百年前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你可恨我?”
于观南端坐在裴泽面前,没有被神主身上强大的气场而吓退缩,斩钉截铁道:“恨,我当然恨你。”
“但那又怎样,事情已经发生,神主也不过是身不由己,我恨你,就可以杀了你吗?”
裴泽并没有因为于观南忽然而来的冒犯感到生气,而是道:“你自然可以杀了本座。生与死于本座而言,早已没有意义,冤有头债有主,本座没法还你一个太商,赔你一条性命有何不可?”
于观南以为他不过是同他说说而已,可是下一秒,裴泽真就将手穿破了胸口,从里面掏出来一颗透明的金丹,塞在了于观南的手里,而后从他的手心中化开,融入到了他的灵魂当中。
“这是我一半的法力,无妄方才将神格赠给了你,你便可以飞升为神,我给你一半法力,当是我对你的亏欠……也有我的一些私心。我的情况你都知晓,黄粱会夺走我的法力和意识,虽不知谁是罪魁祸首……但落在任何人手上,但凡心怀鬼胎,九重天和人间都将不得安宁。就当我将一半法力寄存在你这吧。”
裴泽胸间那道伤口从他伸手进去后就没有愈合,于观南也知道这里不过是虚幻,但天魂受损,总该会对神仙有所影响。
裴泽的天魂在开始消失,于观南反应过来后赶忙对着那若隐若现的虚影道:“她很想见你……可是……”
裴泽看着于观南笑道:“原来她没有轮回,是兄长的对不起她……”
原来裴泽一直知道自己在太渊国有个妹妹。
……
释空冷笑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你打算一直以无妄的身份待在九重天,以他的身份替裴泽报仇,然后呢?你想过要将此事向了尘坦白吗?”
没有。于观南其实不必一出现就带上面具,也不必非要化名为无妄,他其实很害怕。季冥渊已经为他做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他很自责,从勿忘冢出来后便一直不敢直面季冥渊。
他甚至觉得是自己将那位高高在上不染一尘的上古神仙,从神坛拖了下来,拉进了泥泞中。从此恶鬼出世,上神陨落,而他便要阴魂不散,又将季冥渊害得与九幽连为了一体。他身为凡人,几十年的光阴便是一生,他又要让这只恶鬼尝尽相思苦,受尽等待带来的折磨,他怎么能这么自私?
“我如何面对他?若非我从中作梗,了尘上神又怎会堕落为九幽执掌者?”于观南道。
“你以为没有你了尘的选择就一定会改变吗?我与他共事三千多年,他是什么样的神,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眼里容不得苍生受苦,太商国灭当天,你真以为他是因为要同你殉情才堕为恶鬼的?”
释空一把拍在扶手上,“你错了!他是因为听到了太商国民的惨叫声,见到了襁褓婴儿刚出生就被大火焚烧,那是天道对你国的惩罚,他因为眼前的苍生而要违背天道,并非是因为你!”
“他从大火中抱出了很多尸体,有奄奄一息的,也有断气了的,甚至明明只是沾染了点儿小火星子,还活得好好的,却在下一刻被焚烧成了烟灰的,你知道他有多绝望吗?他化神开始就从未如此无能无力过。”
“他痛恨极了天道,也痛恨极了自己,所以才因一念之差堕为了恶鬼。”
于观南却道:“可是他却是因为我才永坠地狱,与九幽连在了一起!”
释空被他这一话给震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于观南,“你说什么?了尘他与九幽连为了一体?”
于观南觉得这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只道:“他将我从九幽地狱救出来后,受到了九幽对他的惩罚,这其中或许还有别的因素,但无论如何,他就像是一只被永远关押在地狱的白鹤,无法拥有自由。九幽若是毁了,那这世上就再也不会有季冥渊,也不会再有了尘。”
对此,释空只能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疯子,你们这一群疯子!”
他就不该从常白宫出来,为这些神神鬼鬼操碎了心,结果一个个做出来的事情就像是诡谲多变的戏法一样,让人匪夷所思。
“那就算如此,你要因为这些而不同他坦白,你要放弃他么?!”
于观南不敢回答,只能默默地闪躲释空盯来的目光。
释空见撬不开这小子的嘴巴,只好偃旗息鼓,赌气般施法离开了水榭,留于观南一个人面池思过。
于观南被千机安排到了南火殿再往南十里的清安殿居住。
宫殿不大却灵气颇盛,与其名字相符,远离神仙聚集地,宁静安逸,得于观南要求除他之外没有神童侍从。正殿前有一株千年紫薇树,树头总是会停留一些灵鸟,于观南驾祥云飞落时,灵鸟却围着他转了一圈,并未因此惊飞了它们。
于观南左右看了一圈,很是满意,于是便进了屋里。
若是说凡间的王侯将相居住的地方奢靡华贵,那么天上神仙住的地方便是清雅脱俗,但这也仅仅针对于观南这清安殿。
于观南将脸上的白面摘了下来,随意放置在床榻边上的柜子上,整个人躺仰着,看着窗外金灿灿,亮堂堂的白玉京,迟迟没有睡意。他大抵是做人做习惯了,做神竟有些身在梦中的感觉。
吴净山求道飞升千百年没有成功,而他一个从未想过要求道飞升的人,却误打误撞捡了别人的便宜,成为了一名武神。
他想了很多事情,例如小鹿居然是闲允所扮,他一直以为自己收到了一个便宜徒弟,虽不敢说尽职尽责,但也不曾怠慢,没想到小鹿既不是恶鬼,也不是凡人,而是前九重天西方武神闲允,不过是想利用他找到无妄,然后替石里报仇罢了。
那他还活着吗?
事到如今,于观南心里依旧不甘心,他不敢相信自己信错了人、教错了人,可是却没有力气再去将事情追根到底了。
还有有关裴泽的种种事情,苏木为何要背叛他?若只是为了神主之位,那世上人与人、神与神之间的情谊大都一样,若少了利益的牵连,便就面目全非,变得无滋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