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观南一直念着季冥渊身上的伤,所以哪怕心里放心不下小鹿又担心阴界动乱不平,也还是不声不响地陪了他几天。
但总是住在玄冥殿中,来往的恶鬼叽叽咕咕议论着什么,都道是执掌者好趣味,竟然养了一个凡人傩师在殿中,他实在有些拉不下脸,太丢人了。
偏偏季冥渊还好吃好喝地养着他,整日里专门使唤格娅跑跑腿,到人间弄来不少吃食,他吃一半,剩下的都给了离川。
说来也奇怪,九幽恶鬼那么多,除了离川以外也没见哪只恶鬼那么沉迷于人间的美食的,活像个饿死鬼一般,酒水要喝,美食要吃,还必须要人伺候着,挑三拣四,别的鬼伺候还不行,只能格娅要么就是于观南,格娅每每遇到这等大事人早不知往哪去了,因此这些天于观南除了被养着还要养一只千年饿死鬼。
白天伺候老祖宗,晚上还要哄着九幽执掌者,这可比于观南在傩师庙洗衣做饭还要憋屈。
这天,憋屈的于观南开始闹起了脾气,饭吃不下,觉睡不好,一副“谁惹我,我就弄死谁”的模样,巧就巧在季冥渊正好不在玄冥殿,只有格娅一个人面对于观南风雨欲来的架势。
“于公子,你这是……”格娅刚弄了些吃食回来,就见于观南怒气冲冲的拿着自己的鬼面具。
而那只鬼面上不知被谁多加了几笔,原本看上去还很正常既不狰狞又显正气的鬼面,被几笔红绿的线条弄得仿若水镜台上顶着扭曲吧唧的面谱的恶人一般,全然没有了身为傩师宛如鬼神一般的尊严。
格娅听到他那捏着鬼面的手嘎吱作响,也不敢多言,这等好手段不用猜也知道,离川干的。
“九幽有什么能置鬼于死地的毒药什么的吗?给我弄几瓶全都倒在吃食上!”于观南恶狠狠地说道,扭曲的面孔令九幽极恶鬼之上,阴界特聘的判官鬼姬不由一阵寒意。
“呃……于公子我什么都没听见哈!食物我给你放桌上了,没事别来找我!”说罢,格娅将食物放在桌上,拿着她手里的烟杆一溜烟儿不见了鬼影。
格娅再怎么说也是百鬼夜行的领头人,九幽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国色天香、花容月貌的极恶鬼,初见时御气十足,怎地一转眼是个这么一副莽撞无理的小姑娘了?
于观南看着她远去的方向,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只能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将鬼面上的痕迹抹去。
想来要不是离川硬要传授他几招傩术,而后趁机拿走了他的鬼面,不顾他的反对在上面画蛇添足,也不至于他憋一肚子气回来发火。
晚些季冥渊回来后软磨硬泡许久那人也不给抱,只好委屈巴巴卖起来惨。
“观南好冷漠呀,我今日整顿九幽漏洞还受了伤呢,没想到回来居然没人关心。”季冥渊茶里茶气道。
于观南听了一脸担忧的回头看他,只见那人笑嘻嘻地乘机将他拥入了怀中。
“你的伤给我看看。”于观南道。
“不是什么重伤,抱抱就好啦。”
于观南:“……”想必自己又着了季冥渊的道了。
*
九幽该修理的地方季冥渊都修理好了,知道于观南心事重重,兴许是念着人间安危,于是收拾了一番,该交代的交代给了格娅,又带着于观南往阴界去。
离川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在背阴山洞里望着玄月陷入了深思,寒潭香确实是好酒,他不过抿了一口就有了醉意。他在背阴山待了上千年,有时候也会觉得无趣,每每这番他也会望月思亲,好在季冥渊那只狡猾的恶鬼有点良心,也陪了他不少这样的日子,他对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举起了酒坛子,敬了他们一坛,飘飘然犹如醉仙儿,到口的唱词还没出来人就醉晕了过去。
于观南好像从撕开季冥渊一直以来伪装的面具开始,这只恶鬼便对他无比顺从,说一不二的那种,这反倒让他有些不太适应。
或许人就是矫情,没拥有时心心念念都是那人,一旦拥有了却又开始惶恐不安了起来。
毕竟关于季冥渊于观南只知道头尾,不晓得过程,这家伙儿的嘴又不是常人能撬得动的,只怕是因为于观南的缘故受了不少苦了。
天梯越往上越灰暗,脚下是深渊,抬头是灰蒙蒙不见顶的梯子。季冥渊和于观南往上爬了一段路,途中却遇到了几只笑脸鬼顶着千奇百变的面容从两人眼前一闪而过,于观南抽起凌霜剑就要往前冲去,却在碰到笑脸鬼时脚下一空,好在被季冥渊拦下才没有着了笑脸鬼的道,从天梯跌下万丈深渊。
“不对劲,天梯里怎么会有笑脸鬼?”于观南稳住身形道。
季冥渊弹了一道法术出去,欲抱琵琶半遮面的梯子瞬时亮堂了起来,只见梯子的尽头坐着一只顶着花红柳绿眯眼痴笑的笑脸鬼,双手怀抱地看着两人。
“果然是你。”季冥渊看着那脸皮子倏然又变了一副面孔的笑脸鬼道,“闲允。”
闲允?!于观南大惊,但之前在笑脸鬼口中得知他们的主人确实是在枉死城,并且还是枉死城的主人。
所以,闲允早在这里等着他们了。
闲允脸上的表情愈发兴奋不已,大笑道:“哈哈哈哈!九幽执掌者还活着呢,稀奇稀奇,连二十四邪魅都没能杀了你。”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于观南问道。
闲允两手一拍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大堆顶着各式各样色彩斑斓的面皮的笑脸鬼,“于公子!我在这等你呀,我知道太商亡国的真相,你想知道吗?”
于观南面目表情一僵,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乍一看闲允的面皮之下竟还藏着一副凡人的皮囊,凌霜剑在他手上发出尖锐的鸣叫,一股寒气便顺着天梯往上劈向了闲允,紧接着于观南一脚踩着飞出来的铜币执剑刺了过去。
闲允在天梯上变化成了无数个笑脸鬼,笑嘻嘻地围绕在天梯周围对着于观南指指点点。
季冥渊一把将于观南拉到了身边,不可置否地将他护在了身下,而后手上化出的狱嗜宛若血蛇般扭动着身子将那些个笑脸鬼绞杀殆尽。然而笑脸鬼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下一秒又都原地复活了起来。
“它们不是本体,这是虚影。”季冥渊说着将狱嗜收了回去。
那个未死成的“闲允”四肢变幻了回来,抖动身子,扭了扭脖颈,脸上的面皮显得有些阴森,他一手附着在脸上,眼神近乎癫狂,“是谁利用了你,是谁毁了你的国家,又是谁害的你跌落九幽地狱?哈哈哈哈!天翎那只没用的貔貅已经将答案告诉了你,你想知道他的主人是谁么?”
于观南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手里掐了个诀,一连飞出去了几十张黄符,全部死死贴在了“闲允”的身上,在他被定格的期间立马唤出铜币咬破食指滴了几滴血液,铜币便如同火球一般穿透了闲允的身躯,凌霜剑趁此机会再毫不留情地一斩,虚影也好,空气也罢都结成了冰霜。
季冥渊看着于观南一系列动作虽是不知他的意图,但并未插手,待到于观南收了剑,拉着他的手就往天梯上面跑去。
不用闲允多说,于观南也知道这一切因谁而起,早在西北漠上常白宫听到释空观音讲述关于裴泽和离川的一切时,他便有猜疑,然而从背阴山出来后,他可以肯定——太商国灭与神主有关。
天翎的主人便是前九重天东方武神,今日的神主裴泽,至于他为何要这么做,这一点等到了易物坊自然就得知了。
万事难料,万事难。他自责了九百年,虔心赎罪九百年,罪不知归处,实在好笑。
突然间于观南甚至觉得国师从前与他说的话“所谓天命,不可改,不可违,而身为凡人只能听天由命。”其实也是个笑话。哪里来的天命?不过是被蒙在鼓里的人的无痛呻吟罢了。
两人穿过天梯来到枉死城,映入眼帘的本应该是枉死城枯木建造的楼阁建筑,然而眼到之处却全是高耸入云的枯松和迎面而来的瘴气。
于观南往前踏了一步,周围环境变化,他回神来竟到了金陵宫中。
宫内与九百年前一样,但坐在龙椅上的人却不是他,而是一只带着面皮,一身黑色道袍的男子,男子手里把玩着黑白分明的双剑,正是双生。
“西方武神。”于观南看着高堂上的人道。
闲允听到于观南对自己的称呼倏然一怔,而后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傩师大人好眼光,看来九幽执掌者很了得,将我的底细也摸了个透呢。”
于观南开门见山道:“你为何要在此拦截我们?”
“我拦截的是你,不是他。”闲允道。
于观南实在想不通,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需要一个前九重天西方武神,今枉死城城主觊觎的。百思不得其解他便道:“你想做什么?”
闲允往后一靠,将双生放在椅子旁边,一手抵着扶手,一副慵懒随意的样子,但眼底的锋芒却毫不遮掩的显露了出来,“我想和于公子做个交易,我告诉你太商国灭的真相,你告诉我国师在哪里。”
于观南不知道闲允询问国师的下落到底为了什么?是还想置他于死地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国师不是在太商国灭时就死了吗?”
闲允脸上的面皮转眼变成了愁容,“于公子我劝你不要耍花样。“
于观南大笑道:“我有什么花样可耍?我不过区区一个凡人。武神这么追着国师不放究竟为了什么?”
双生发出凄厉的叫声,闲允手持白剑在于观南毫无反应的情况下,一剑抵在了他的脖子上。白剑的利刃划过他的皮肤,留下了一道血痕,闲允若是轻微一用力,于观南纵使再有能耐也要命丧于此。
“我不想听废话,这是交易,你不见得会吃亏。”闲允道。
于观南余光斜了一眼白剑,咽了口口水,抬手拨开了剑身,能屈能伸道:“嘶,武神这让我难办啊,不是我不说,是你方才提出的条件不够具有吸引力呀,太商国灭的真相我自己也知道。知道的事情拿来做交易就失去了它的价值了。”
“是吗?”闲允脸上的眼睛一眯,用白剑抬起了于观南的脸庞,“交换线索而已,这个不行我们可以换一个,哎呀,我想想,九幽执掌者堕为恶鬼的原因又或者他拯救你后受到了什么样的惩罚?”
于观南瞳孔微震,这些事情闲允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早早就开始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了么?连季冥渊的底细都知晓,此人不简单。笑脸鬼说他身分变化莫测,那么除了枉死城城主一个身份外还有很多季冥渊都不一定知道的身份。
想到这里于观南甚至有些细思极恐,若是闲允埋藏在他身边或者季冥渊身边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他在暗处,岂不是能为所欲为?
“不如这样,武神只需要告诉我杀国师的目的,我便告诉你国师的位置如何?”于观南道。
闲允倏地换了一副面容,白剑重新抵在于观南脖颈上稍微一用力,血液便从冰凉的剑锋上往下流淌,在地上开出了妖艳的花朵。
于观南面目表情微皱,心底打了个冷颤,只听闲允冷冰冰道:“怎么,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闲允另一只手在白剑剑身上弹了一下,剑身便发出鬼泣般的声音,“我这把白剑吸收了九千七百只冤魂,你若死在它的剑下,灵魂也会被困于其中。”
他张开另一只手,龙椅上的黑剑便唰地一下飞到了他手里,黑剑中间有一条暗红色的血脉,“这把黑剑杀了一万七千只恶鬼,你死在它剑下,会被恶鬼侵蚀,也无转世的可能。”
于观南脸色惶恐,他定是不愿意死在闲允的剑下的,只好道:“不至于不至于。武神今日若是杀了我,怕是也不好在阴界待下去。”
“你什么意思?”闲允警惕道。
“没什么意思,提醒你赶紧跑吧。”于观南将他抵在脖间的白剑“叮——!”地一下弹开,而后往后一跃,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话落,金陵宫四周缠上了红色的血丝,顷刻间就将宫殿变成了废墟,血丝蜿蜒而至,黑白双剑与血丝颤抖在了一起,闲允察觉不妙,利剑砍不断血丝,发出铁皮撕裂般的声音,震耳欲聋。
金陵宫中倏然万鬼同泣,双生的剑面上浮现出无数恶鬼的真容,霎时便从剑中飞涌而出,撕扯着缠绕上来的血丝。
然而狱嗜开出的弑神花中滋养出了不少鬼奴,恶鬼撕咬恶鬼,场面血腥极了。没有恶鬼阻挠的血丝团团将闲允围困,不想此人在慌乱之中竟还能找到一线生机,从血丝的空隙中逃了出去。
鬼泣一收,金陵宫中只剩下了狱嗜与形如枯槁、尖嘴猴腮般的鬼奴。
鬼奴重新爬回了弑神花中,花朵紧闭,狱嗜被于观南身后那人收了回去。
于观南回头正好见着了季冥渊,却发现他佝偻了一下身子,见状,他疾步上前搀扶道:“没事吧?”
“没事。”季冥渊周身散发出一抹红光,对着于观南交代道:“屏息。”
于观南听闻立马捂住了口鼻。
只见那红光从他体内喷涌而出,蓄势待发似的一声巨响后,那眼到之处的枯松和瘴气像是一面镜子一般碎成了千万片。
于观南再一睁眼,便从迷障中回到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