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殿前钉上了一棵玄天柱,名字起的如此高大上,实则不过是一根篡位者留下的弑杀执掌者的十字木架。这根玄天柱第一次出现还是在八百年前季冥渊成为新的执掌者时,而今它再次出现却是季冥渊被钉死在了木架上。
二十四邪魅站在山峰上、锁链上、殿堂前,其中眉间画有贪嗔痴的三只邪魅各持有一枚噬魂钉,伫立于玄天柱前,看着那无穷恶鬼嘴角止不住地阴笑。
噬魂钉顾名思义——噬魂。像九幽执掌者,九幽无穷恶鬼这样恶鬼当中顶尖的存在,想要将其彻底消灭就得一层一层将其灵魂剥下来,灵魂灭了,躯体也就会随之而散,正所谓形神俱灭。
噬魂钉一共三根,自始至终都藏在玄冥殿中,只有成功篡位者才能找到。
季冥渊从未如此狼狈,又或者从来都是如此狼狈——五感尽失,两目血痕,满身血污,手脚清晰可见被巨大的钉子贯穿,从□□中露出白森森的骨头,他那一身玄青衣裳变得更加深沉,露出的一抹红色也变得无比鲜艳。
他这一生,好像都是这番不堪。
初入九幽时,一身月白衣裳杀尽恶鬼,同样也被恶鬼所杀,直到白衣变成红衣,从满目苍夷杀到血肉模糊,再从血污里爬起来继续那场无止尽的厮杀。
季冥渊那时唯一的信念便是在九幽活下去,因为他还有未了的心愿和未救出的人。
九十九年,凡人一生也不过到此为止了,而季冥渊用凡人的一生换来了在九幽的扎根立足,成为了九幽新晋的执掌者。
了了世间,尘世无果。
幽幽深渊,孑然独行。
也许从那时起,他的躯体便满身是伤了。
贪走到他面前,手里抛掷着那根噬魂钉,倏然一道法术将钉子狠狠朝着季冥渊早已经停止心跳的心脏刺去,暗黑色的血液从他的心口流出,可是他却不知疼痛一般,毫无反应。
“执掌者?还不是一只没认清自己地位的废物!”贪说着,手上施力,钉子越钉越深,直到从季冥渊的骨髓当中抽出了一魂。
那魂魄在空中飘来飘去,正当在一旁看热闹的极恶鬼想施法将魂魄打散时,那一魂却又回归到了季冥渊身体里。
玄冥殿下的恶鬼还在厮杀,背阴山的无穷恶鬼从九幽地狱一路嗜杀成魔,十大极恶鬼见他赶来统统将其围了个水泄不通。
季冥渊终于笑出了声来,对着那二十四邪魅嘲笑道:“上古邪物,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了吗?这样子又如何杀我?哈哈……”
贪猛地一抽,将他身体里的钉子抽了出来,惹的季冥渊不觉蹙了一下眉头,本身苍白的脸上附着上了一层死气。
“怎么会?你到底是做了什么,连噬魂钉都杀不了你?”贪道。
痴披着黑色的斗篷,将帽子揭开,露出一身雪白近乎透明的皮肤,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季冥渊后,试着再将手里的噬魂钉钉到了季冥渊胸口,只是这次却不论怎么施法都钉不进去了。
“不可能,你……难不成不是恶鬼?”
一旁的嗔听了一掌打在了痴的脑门上,“傻子!这里是九幽,他不是恶鬼的话早就死了!真是的,上古邪物那么多,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邪魅!”
看着嗔一副红彤彤的人模狗样,痴一下子便来了火气,周身燃烧着白色的气体,森白的双眼中也是熊熊烈火,正要动手时被贪两手一拍,周围的邪魅便立马将刀枪棍棒都对准了它,痴只好唰地一下泄了气,躲在一旁不敢出声。
季冥渊不受噬魂钉影响,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早已经与九幽融为一体,永入深渊,不生不灭,不死不休。
于观南手持凌霜从天梯一路杀到了玄冥殿下。
原本对于一个傩师而言哪怕是拥有再强的傩术想在九幽存活下去依旧难于登天,但季冥渊留给他的法力不是一点,至少占了他全部法力的三成,一只无穷恶鬼的三成法力已经强大到对付极恶鬼就像对付普通小鬼那般。
凌霜剑挥舞间,冰雪满地,从冰雪中冲出来的傩师很快便看到了那被钉在玄天柱上的九幽执掌者。
愤恨、痛苦、不甘、后悔,种种情感蔓延至于观南的心脏,将他千刀万剐,令他窒息到不能自己。
于观南头上戴着鬼面,一身玄衣朱裳,手里的凌霜剑上沾满了恶鬼的血液,他站在玄冥殿下,全身都在颤抖。
他曾无数次想过与了尘再见的场景——了尘痛恨他、埋怨他,或者痛快地给他一剑,哪怕是依旧冷冷清清,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都愿意承受。
但那人现在就在眼前,却是伤痕累累。
季冥渊,这个九幽执掌者,会不会死在玄天柱上?
他会不会来晚了?
“啊啊啊啊——!”于观南忽然大叫起来,拼尽全力将团团围住他的恶鬼杀死,然后踩着它们的尸体走向玄冥殿前。
九幽的恶鬼不知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人,又或者这根本不算是个人。它们瑟瑟发抖,欲要上前却又踌躇不安,只能眼巴巴看着于观南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跑去。
贪嗔痴从玄冥殿跳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凡人。
贪道:“哟,那小子还挺能耐,找了个凡人傩师来救。”
痴笑得有些抓狂,二话不说就扑了上去。
其他邪魅见着了这么一个不要命往前冲来的人,便从各大山峰和锁链上围攻了过来。
于观南自然不是它们的对手,但他心中只有一个目标,那便是季冥渊。
任凭二十四邪魅将他拦得密不透风,他也忍受着身上被攻击留下的伤口,步履蹒跚地走向季冥渊。
凌霜剑锋芒毕露,剑气所到之处无不冻结成冰,于观南将大半的法力聚集在剑身身上,硬生生从二十四邪魅中杀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血路。
背阴山的无穷恶鬼花了些时间将十大极恶打得血肉模糊,直接丢给了一旁饥肠辘辘的小鬼分食,而后跳到了于观南身后,顺手帮他拦下了那帮邪魅,“想打架?找我就行,欺负凡人算什么本事?”
嗔面目狰狞,身上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差点儿忘了你呢,背阴山的小杂碎!”
“小杂碎?哈哈哈哈!”他倏然抛出一枚铜币,卸下了嗔的一只手臂,“那就来看看我这只小杂碎怎么搞死你们!”
嗔痛苦大叫,断掉的手臂从撕裂的□□中又长了出来,它双眼通红怒目圆睁地看着那无穷恶鬼,准备将它大卸八块,同时其他的邪魅一拥而上。
九幽瞬时迎来了山崩地裂,二十四邪魅接连不断的进攻,背阴山无穷恶鬼凭借一枚铜币与它们斗了个你死我活。
格娅则在一旁阻止那些没完没了新生的恶鬼。
于观南终于爬到了玄冥殿前。
被钉死在玄天柱上的季冥渊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张张嘴巴但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凌霜剑身微颤,寒意更浓。于观南看着他,好像自己也是那个被钉在柱子上被凌迟扒骨的人,死亡就在眼前,他只要踏出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就是万劫不复,然而,他踏出了不止一步。
于观南的步伐慌乱又急躁,跌跌撞撞扑通一声跪在了那人面前。
季冥渊五感尽失,看不见面前的人,但那颗冰冷的空荡的心里好像燃起了一点火焰,不是那番滚烫热烈,也不是那番微不足道,温暖却又让人不可忽略。
凌霜剑身归鞘,于观南伸出有些发颤的双手,将季冥渊的脸庞捧在手心,早已克制不住地哽咽了起来。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脸颊传来温热,季冥渊蹭了蹭于观南的双手,笑了起来,“怎么跑到这来了?观南……”
于观南施法将季冥渊手脚的钉子轻轻拔了下来,随后用身体接着那个毫无重心的人,温柔地将他抱在了怀里。
他半哭半笑道:“我不过来你早死了……季冥渊,你不是很厉害吗?九幽执掌者怎么变得……变得这么不堪了,啊?”
季冥渊被他这么一说笑意便更浓了,可是隐约间他却听见于观南微弱地抽泣声,心里咯噔一下乱了阵脚,只能任由于观南将他越抱越紧,轻声安慰道:“我没那么……容易死的。”他本想用手拍拍他的脊背,但手上全是血污,不想脏了于观南的衣裳。
“是啊,你不容易死,所以大大方方将体内三成的法力都分给了我,所以走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和万千恶鬼厮杀时,与二十四邪魅对抗时都是一个人,你好厉害啊!季冥渊,世上没有比你更加厉害的人了!”于观南又是气愤又是心疼,他不知道季冥渊现在这个样子究竟能不能活下去,他到底要怎样救活他?
可是怀里的人听不见,他只感受到于观南的胸膛此起彼落,像是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一样,半响只能扯着沙哑的声音道:“对不起……”
于观南的心理防线瞬间便坍塌成了一片废墟,立马抱着人大哭了起来。
他这一生失去了太多东西,再不想失去了。
凌霜剑的寒意弥漫开来,季冥渊心想着这家伙肯定知道了什么,故而试着挣开了于观南的怀抱,于观南原先抓得死死地就是不愿放手,惹得季冥渊使了很大的力气才挣开。
“观南。”季冥渊面对着于观南,双眼紧闭只留有两条血痕,但嘴角上扬似乎不知痛一般,像唬小孩一样,额头抵着于观南的额头,一只手手腕向上翘着将于观南的后脑捧了过来,“我不会死的,容我失礼一下。”
话落,季冥渊便吻上了于观南的嘴唇。
于观南被这一吻弄得有些猝不及防,将原本要嘲讽他和数落他的话语都咽进了肚子里,嘴里只能发出几声力不从心的闷哼声,心中藏了九百年的情感在这一刻如滔滔江水般奔涌而来。
于观南体内游动着一丝热流,从筋脉溢出,跑进了季冥渊的嘴里,那是原本属于他的法术。
法术回归本体,季冥渊放开了于观南,他身上被钉子留下的窟窿逐渐愈合,五感也在慢慢恢复,一刻钟后睁开了眼睛,正好看到于观南红晕的脸蛋。
于观南见他恢复得如此之快,眼里到底有些不可思议,兴许是一时间从绝望心痛转为欣喜若狂,竟说不出话来了。
季冥渊洗去身上的血污,变成了一只顶着绝世容颜,血色瞳孔里却装满了一人倒影的玄青衣裳的无穷恶鬼。
他站起身来,朝于观南伸出了森白的手,“起来吧,地面冷,可别着凉了。”
于观南傻傻伸出手,被他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
许久,他才反应了过来,看着季冥渊道:“你真的没事了?”
季冥渊点头道:“没事了,我可是千百年来唯一与九幽为一体的无穷恶鬼,想杀死我,那也得有本事将这九重地毁去,否则我只要有一点法力就是变成一滩血肉也死不了。”
于观南听闻甚至有些惊恐,他是死不了了,可是代价呢?他永远无法自由,永远受其束缚,承受着九幽带给他的无尽痛苦。恶鬼厮杀,哪怕是九幽的山峰倒塌,玄月倒挂,都会在他身上留下大大小小数不清楚的伤痕,多痛啊?那得多痛啊!
他不知道了尘怎么成为的恶鬼,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子,也不知道他这其中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他只觉得心疼,甚至有些气愤。
“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于观南将凌霜剑抵在身前,生怕季冥渊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