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空也停下了手中的棋子,淡淡一笑,道:“和他飞升前有关。”
于观南放下棋子,认真听着他接下来的话。
释空道:“你可知太商国这片土地上,曾也出现过别的国家?”
于观南看着他,显然自己并不知道这些事情,只听他道:“太渊。在太商早两百年出现,当时也是个富庶之地,而裴泽便是这个国家的君王。”
太渊国与太商国不同,它各方面的政策并没有太商的完善。
裴泽是太渊太子,原本应当拥有一身荣华富贵,却因出生时国家遭来严重的自然灾害便被认为不详。三岁时国王听信国师的妖言惑众将裴泽抛弃。
后来裴泽被一对穷苦夫妇收养,那对夫妇对他很好,却在他七岁时染上瘟疫离开了人世。七岁的孩子为了温饱只能选择乞讨,却又抢不过别人,被打断了一手一脚。
当时太渊**,九重天也**,没有一个人和一个神仙会拯救这位一瘸一拐,无家可归的人。
“像他这样的凡人,受了太多苦又没有什么怨言的,确实很少见。可是人总有逆鳞,不小心触及了,那就是再弱小的人,也要反击和发恨的。”释空道。
他和于观南喝完了一坛酒水,他便重新开过一坛。
于观南酒量没有上辈子好,没几碗就要倒了,好在毅力很强,能撑得住。安安静静听着释空说话,脑子里却将裴泽与自己的经历联想到了一块。他没有裴泽那么苦,但终归都是身不由己,命不由己。而且裴泽比他看得开,也比他能够隐忍。
裴泽的一生就像是悲剧,永远都有上演不完的情节。
可是他心中未曾有过怨念,就算有,那也不过是转瞬即逝。做乞丐也好,享受短暂的幸福时光后一切归零也好,他都没有绝望。
太渊有座小城名为燕归,城如其名,燕子冬时去,春季归,兜兜转转总到原点。
十年后,裴泽一路从王宫赶到此处,在燕归枫林间的一座小寺庙里住了下来。
他那样一个人,也唯有离人群远一点,再远一点。
三月,春和景明。
裴泽虽身着一身破烂衣裳,缝缝补补,倒也显得十分干净。加上他本身长相也干净利索,俊美非常,即便穿着一身破烂,公子儒雅清贵的气质却显得他不像个乞丐。
寺庙里供奉的是土地公,不过由于这里人烟稀少,庙里没有香火,案桌上的土地公不知用什么材料做的,有些溃烂不堪了。裴泽刚到此地时,到处都布满了灰尘和蛛网,寺庙的门窗也都掉了下来。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十分满意,笨重地操手将寺庙干干净净的打扫了起来。
他无处可去,以后这里便会是他的家。
清晨,他拿着捡来的几根残香,点燃后对着土地神像拜了三拜,然后拍拍手,撑着一根竹棍,慢悠悠地往城区去。在这之前,他每日都会如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哪怕是乞讨也得勤快些,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嘛。
他手里的碗有一个很大的裂口,却被他刷得白森森,亮晶晶的,像个艺术品。
燕归城区街道旁的乞丐很多,他要是来晚了便就没有位置了。
裴泽坐在拱桥边上,来往的人大都看看,即便见他腿脚不便也没有半分施舍。有时候运气好些,碰到几个喜爱他那张脸的姑娘,碗里便会多几枚钱币。这些钱币可以撑他吃上几天的馒头。
做乞丐就是这样有上顿没下顿的,但他觉得,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舒服过——晒着太阳,看着行人,安逸自在,这样的生活他从来没有过,以前从不妄想,如今就在眼前。
于观南听到这里时,脑袋晕乎乎的,身体有些摇晃,看着释空的眼神逐渐迷离。释空看出他有些醉了,伸手化出了一碗醒酒汤,递到了他面前,“你这小子,酒量也忒差了,不行不行,了尘没和你喝过酒吗?你可知他的酒量有多好?”
释空在他面前竖起一根指头,左右晃动,“一直喝,喝酒同喝水。”
于观南有些糊涂了,他怎么就没发现了尘竟如此能喝呢?大抵是他与了尘的相遇太匆匆,离别也太匆匆,所以没有机会好好彼此了解,也没有机会见识他的酒量了。
“呼……我没想到,神仙竟这么能喝……”于观南说着,将释空递来的醒酒汤喝了,然后听释空道:“他呀,也就同我喝过酒,酒量那么好的原因很简单,云霁山无人,他只能喝酒解闷啦!”
于观南鼻子一酸,想起来与了尘在幻境中见他的最后一眼,他太孤独了,从初见到诀别,于观南见他,他都是一人。世间的烟火与他无关,喧嚣与他无关,爱恨情仇也与他无关。他一个人,与他有关的只有云霁山的凄凉和释空观音,再者就是于观南。
于观南怕自己会陷入情绪漩涡,他实在不敢再听释空提起了尘了,于是逼着自己清醒一点,道:“神主后来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他如此深刻,烙下病根?”
释空道:“他的病情与此事有关,但还有很多可疑的地方。”
那天黑云压城,狂风大作,裴泽从城区赶往寺庙的途中撞见了两只恶鬼。
枫叶四处飘落,红红火火,与几个被恶鬼啃食的乞丐的鲜血相得益彰。
裴泽一下子惊慌失措起来,手指甲盖嵌进掌心当中,硬是忍着没叫出声来。
他手上的竹棍倏然间落地,恶鬼猛然回头看着这个可怜兮兮的乞丐,裴泽手脚本身就不利索,现下见到恶鬼又骨软筋酥,眼里充满了恐惧。
恶鬼朝他冲来时,他才反应过来要逃跑,他边逃边喊着救命,可是这枫林之中荒无人烟,哪怕有,谁又会冒险拯救一个乞丐呢?
他连滚带爬,拼劲全力也没能从恶鬼手下逃脱——一只恶鬼拽着他的一只脚,硬生生将他往后脱去,裴泽挣扎着,大叫着,他的身体摩擦着地面,手指抓进泥土里,形成了一道又长又深,带着些许血迹的抓痕。
“救命啊!!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啊——!”谁来救救我,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
他好不容易活下来,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他不想死,也不该就这么死了。
谁来救救他,谁能救救他。
“神仙!救救我!救命啊!”
“神仙……”
裴泽奔溃了,见他如此狼狈,似乎激发了恶鬼嗜血的本性,它们变得更加兴奋,拖着他残败的双脚,忽而放一下力气,看他如蚯蚓一般蠕动着往前匍匐,没多久它们又将他往后一拽,戏耍他如同戏耍一只猴子。
裴泽因为长时间的惨叫,已经尝到了些许血腥,他终于看清了现实——神仙不救人。
“啊啊啊啊啊!神仙不救人!”
“神仙不救人啊……”
为什么,为什么啊?
“呲啦——!”剑气从上而下,斩断了拽着裴泽的那只恶鬼的脖颈,暗黑色的血液喷洒在裴泽脸上,令他一怔——恶鬼的头颅骨碌碌滚到了他脑袋身边,他瞳孔收缩,看着那狰狞丑恶的面孔。那死不瞑目怒目圆瞪的双眼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空中传来声音:“神仙不救,我救!”
裴泽刚要转过脑袋,另一只恶鬼便张开了血盆大口,一手往他的脖颈上掐去,眼看着就要一口将他咬断,然而霎那间,那恶鬼的手被飞出的一枚铜币三两下斩成了一滩肉酱。
从树上落下来的人,眼疾手快地将地上的裴泽护在了怀里,然后转身一剑刺死了恶鬼。
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把桃木剑,剑柄上雕刻有桃花。恶鬼被木剑刺中,一下子就化成了灰烬。
裴泽在他胸前大口大口地喘气,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他,他也正在低头看着裴泽。四目相对,裴泽却看不清他的脸颊——他脸上带有一张奇怪的面具,红绿交替,似鬼似神。
裴泽一时间看得有些入神,只见他忽然就脱去了鬼面,与他坦然相见。
那张脸称不上惊艳绝伦,却能让人印象深刻,浓墨重彩的眉目,轻轻勾勒的薄唇,流畅的下颚线条,整张脸如同男人二字,阳刚却又儒雅。
那人轻轻勾唇,笑得十分真诚,他将裴泽扶正,而后温声询问道:“你怎么样?还好吗?”
裴泽的脸上没了原先受惊的表情,但在血液和泪水的洗礼下,显得有些混乱且模糊,仿若是隔着窗纱影影绰绰才能瞧见的美人。
裴泽大抵是方才太过绝望,声音有些沙哑浑浊,张张嘴,迟疑许久才开口道:“谢……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
那人收了桃木剑,一身玄衣朱裳,那奇形怪状的鬼面就挂在他腰间,他扶着裴泽的手没有放开,毫不在意道:“路见不平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看着一身破烂,脚上带伤的裴泽,倏然蹲下了身子,“来,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裴泽手脚还没有恢复力气,只好轻轻将手搭在那人颈间,上了那人的背。
“我叫离川,你叫什么名字?”路上那人道。
裴泽被他背着,一路上十分拘谨,听他问起,才小声道:“裴泽。”
离川一路将人背到了土地庙里。
裴泽告诉他自己在这里住了很久了,虽然此处破旧但总归是个睡觉的好地方——面前是枫林,背后有小溪,风声沙沙,溪水潺潺,又无人打扰,岂不是睡觉的好地方?
离川将人安置在草团子上,看着他脚上被恶鬼留下的爪印,从袖口掏出药瓶,脱了鞋子给他上了药。
裴泽有些不太适应被人这番对待,缓了好久心情都依旧处于紧绷状态。他怕离川救他别有目的,怕这个人是虚假的,是上天变来戏耍他的,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竟有人能对他这么好。
“我是专门驱鬼的道士,前几日和族里人闹掰了,无处可去。”他将裴泽的鞋子重新给他穿好,“我以后保护你不受恶鬼侵害,你让我借住几晚可好?”
裴泽忽而不知所措起来,但心想着,哪怕别有意图,他也救了自己的性命。左右踟蹰,缓缓开口:“这寺庙不是我的,公子想住就住吧。”
离川轻笑着,眼角勾勒出水墨山河,他看着裴泽的眼神十分温和,好像他就是这么一个外表硬朗,内心却十分柔软的家伙。
裴泽依旧每日都会拄着竹棍上城去讨饭吃,他的步伐越来越缓慢,早早出门,到了那里也得几个时辰了。好在离川在,哪怕他毫无所获,也能从那山林当中给他弄些食物出来。
离川很照顾他,从不嫌弃他乞丐的身份。他们相处了很久,久而久之,彼此在心里的份量也就愈发沉重。
离川从小跟随师父,无父无母无朋友,后来他唯一的老师父到了年纪,归天了,他便和一群驱鬼的道士混在了一起。他是那群人当中悟性最高,能力也最强的,只不过因为族里人想以驱鬼的名义坑蒙拐骗,这实在有违本心,于是便从中逃了出来。
由于裴泽身体的缘故,他不能再上街乞讨,离川便好生将他养在庙里,卸去驱鬼的装扮,换上了一身破烂朴素的衣裳,在大街上卖艺糊口。
他会的东西很多,耍火圈,武术,变戏法等等,都是他从小学到大的东西。
裴泽一开始见他太累,自己硬是不肯待在家里,离川却说,“阿泽是连金屋藏娇的机会也不给我吗?”
裴泽全身上下瞬时烫的厉害,脸色红得如同染上了胭脂水粉。
离川喜欢他,他从小就喜欢美男子,也曾花天酒地在勾栏庭院中睡过几个眉黛香腮的清倌红人,却都不如裴泽这般,既清白干净又不失抚媚。可是面容不过表面,他更喜欢裴泽的坚硬,明明看上去病恹恹的,但脊背不曾弯曲,脑袋不曾低下,他的生命柔弱却又挺拔,在这之前,离川从未遇到这样的人。
于观南竟不知道神主曾遇到过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拯救自己于世间的人。
释空道:“阿弥陀佛,人在绝望时能遇见给自己希望的人很不容易,一旦遇见,那就不能有人夺走,否则要疯魔的。”
于观南听着,是啊,人一旦在苦日子里尝到了甜处,那就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了一点苦了。
“离川是个驱鬼的道士?”于观南问道。
释空定睛看着他,道:“没错,而且是你们傩族的祖师爷,只不过当时这东西还不叫傩,术法什么的也都只是雏形罢了。”
于观南大吃一惊,离川竟是傩族祖师爷?所以百年来傩师学习的傩术什么的都是他一手创造的?
吴净山并没有向他提起这些事情,他大抵也是年纪大了,在酒精的作用下记性也就不太好了,竟然连祖师爷都没同他提起过。但现在回想起来,在傩师那一排排牌位的背后,藏着一幅画像,那是一位俊朗的少年。于观南曾守夜时看到过,当时以为是吴净山年轻时候的样子,现在想来,估计是弄错了,那人就是离川。
“这小子,机缘巧合之下偷习了神仙的法术,在体内形成了炁,便有了傩术。但这本是大忌,所以死后的灵魂便入不了轮回六道门,如今估计为恶鬼了。”释空道。
于观南忽然对这位祖师爷升起了敬意,在当时九重天的腐烂政策之下,无数凡人被恶鬼抓食,尸体不知归处。能有一人出来去除恶鬼,为苍生考虑的,太难得了,更何况还是这样死后灵魂不知归处的。
“所以后来,他是怎么死的?”于观南问。
释空敲了敲棋盘,示意他落子,见于观南反应过来,落下了白子,才道:“驱鬼人自然是死在恶鬼手中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