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迁梅洲,凉赢每日必做的事数来数去也就五件。
其一,目送花卷和喜饼交替前来送饭、上下楼送书取书;
其二,吃饭;
其三,睡觉;
其四,听琴;
其五,连续十天站在船埠边望着日出、日落。
虽说名为男宠,可那位三公主始终未召自己上楼,更未亲自下来过,两人楼上楼下近在咫尺,只隔一层屋顶,却一面未见。
身体已然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可牵挂宋国公主的心神却始终抗拒适应。
可这又能如何?
试着向花卷和喜饼打探过那神秘粉末的事,却都得不到任何明确答复。
站在船埠边,她打开了掌中的荷叶包,取出了早已凉透了的肥美鸡腿,随手抛向了面前的湖水。
鸡腿刚刚沉入碧波,便瞬即引来了众多鱼群。
正如花卷所言,它们张嘴露出了利齿,令凉赢不寒而栗。
不消片刻,还不等鸡腿沉入湖底,鱼群便散去了,唯有些许腿骨的残渣浮上水面。
再一看彼岸船埠,凉赢长叹一息,彻底打消了念头。
“怎么?我做的饭菜很难吃吗?”
不觉间,花卷已手提食盒站在自己身后,吓得凉赢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颤颤巍巍回眸望去,凉赢只得咧嘴干笑,连说话都磕巴起来了,“没...没有,我只是想看看这些尖齿鲳是否真的那么恐怖。”
“早说嘛,”花卷将食盒一搁,上前一把攥住凉赢的手腕便往湖面塞去,“比起经过烧制的肉食,尖齿鲳更喜欢新鲜的血肉,来亲身感受一下不是更直观?”
“不必了!”
即便用尽全力,凉赢却始终无法挣脱花卷那握力远胜男子的手,就在指尖即将碰触到水面,而下方游来的尖齿鲳也张嘴直奔手指。
眼见尖齿鲳张开满嘴利牙大口咬过来,花卷突然拉起凉赢的手,将其整个人向后甩去。
尖齿鲳张开血盆大口越池而起咬了个空,复落水中,溅起水花一片。
反观凉赢,重重地摔在了石阶上。
“若是再让我看你糟蹋粮食,我就把你丢进湖里,它们会把你啃个干干净净的。”
说罢,花卷便不再理会凉赢,躬身拎起上了船。
刚讲食盒搁于甲板,凉赢已然将船桨递了过来。
“抱歉,我不是存心的,你做的饭菜其实真的很美味。”
花卷什么也没说,一把夺过船桨,收起绳索头也不回的驾船远去。
翌日,花卷没有再来。
傍晚,喜饼又送来了饭菜,见凉赢一脸不安便笑道,“你是真把她给惹急了,姐姐生平最厌恶的是两件事,其一是对少主不敬;其二便是对粮食不敬。”
凉赢也深感歉疚,黯然垂首,声音低到没了气力,“我也知道自己触怒了她,本想再见她时郑重致歉的。”
“那就不必了,她得用自己的方式泄气才管用,”喜饼将凉赢的那份食盒搁下后,便端着另一份朝着楼梯而去,“你自便吧,我先上楼侍奉少主用晚膳,稍晚些再来收拾。”
“有劳了。”
目送喜饼上楼后,凉赢也打开了食盒的盖子,不禁笑了。
漆木碗里盛着烧焦的米饭,菜碟上更是只有一叶白灼青菜。
还有一根半点肉都没有的鸡腿骨。
“这就是她出气的方式么?”凉赢心反倒安了,顺手捏了竹著遥相致谢,“多谢。”
待到凉赢用过饭好一会儿,喜饼也端着食盒自楼梯而下。
不同的是,左手捧着一鼎香炉。
她将香炉搁在了床榻边,打开食盒见饭菜都被吃了个精光,唯独那根鸡骨头还在,不禁掩面笑出了声,“你倒真吃完了,不觉着难以下咽吗?”
“坦白说烧焦的米饭是有些喇嗓子,”凉赢也浅浅一笑,“不过这是我应受的惩罚,糟蹋粮食本就不对,更何况花卷姑娘她的手艺那么好,我竟然把她精心做好的荷叶鸡丢给鱼吃,实在是不该。”
“行了行了,你的话我会向她转告的,”喜饼将两份食盒叠放,直身欲走。
“姑娘,”凉赢叫住了她,指着塌边香炉提醒说,“你落东西了。”
“你说这个呵,”喜饼笑答,“这是少主赏你的,里面燃着安神香,你这几日晚上似乎都睡得不太好,少主说你的脚步声略显吵耳,枕边放上这个好让你睡得踏实些,可一觉到天亮。”
打从看到香炉起,凉赢便已嗅到淡淡的清香,令人心神安宁,先前一直藏于心底的焦虑感也无形之中得到了缓解。
但楼上那位“太吵了”的评价,还是令凉赢倍觉尴尬。
“真是抱歉,”致歉之余,凉赢也不忘提了一句,“不过这次姑娘在楼上呆的时间,比起以往要更长一些,可是三公主因此而训斥姑娘了吗?”
听凉赢提及时间,喜饼一笑置之,“没什么,你勿多心。”
凉赢看了一眼香炉,也不再多问,亲自送她至船埠。
“不必送了,这里我可比你熟得很,”自凉赢手中接过提灯,喜饼便细声推着她的胳膊往回走,“天色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姑娘慢走。”
目送喜饼摇桨乘波远去,凉赢也转身返回水榭。
时过三更,花枝染霜,薄雾笼罩沙洲,更添几分神秘阴沉。
灌木中的冬姐儿啼鸣不绝、此起彼伏,掩盖了小舟破浪之声。
舟近船埠,摇桨的喜饼先行登岸,将绳索套好。
与以往不同,花卷也在船上。
她也紧跟上岸,与喜饼一左一右,手持提灯躬身相迎。
很快,舱内探身走出一人,他正是齐国上大夫、高氏一族的族领。
高傒。
今夜高傒身披黑绒长袍,意在掩人耳目。
“高子这边请,少主已恭候多时。”
二人提灯前方引路,踏着刚下了霜有些湿滑的石阶,朝往水榭而去。
穿过石桥行于门前,花卷侧目对喜饼暗使眼色,喜饼颔首领会,上前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见凉赢躺在塌上一动不动,枕边的香炉也烟起不断,这才放心将门推开。
随二婢踏过门槛,高傒侧目看向床榻上的凉赢,只见其双目微闭,棉被盖至眼下,一副熟睡之态。
之后,高傒便只身上楼,而二婢则步出石槛退守石桥,并将木门关上。
扶手至二楼,高傒已见孤灯旁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淡淡一笑,伸手解开了领口的绳结,斗篷遂即顺肩滑落。
“好久不见,近来起色可好?”
曳曳灯火孤照塌上身影,余光一瞥楼梯口的高傒,只抬袖一挥,两丈远的灯火瞬间熄灭,化为一缕缥缈,无尽黑暗自其身侧蔓延,直至将整层吞噬。
楼下始终听不见上面有半点声响,约半个时辰后,脚步声才复响于二楼梯口。
高傒抬手将斗篷绳结系好,走下最后一阶时,看向了塌上睡姿依旧的凉赢。
近身塌前,他先行抬手揭开香炉的顶盖,见其中燃香依旧,又缓缓抬手摸了摸盖在凉赢脸上的被子,摇头笑了笑。
“棉被湿水掩面,安神香的效用也便大打折扣,”落座塌边,见凉赢睫毛微颤,便笑道,“别装了,你一直醒着吧?”
自己耍的小手段已被识破,凉赢索性睁眼。
“当心夜寒,”刚想起身,却被高傒抬手轻按其肩,“看来门外两个丫头给你送安神香时,你便猜到今晚有人会来,直觉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
“只是我猜不到,来的人会是你,”凉赢低眉瞧见高傒的腹下腰带并未紧扣,心头一酸,“你来找三公主...有事?”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自然有事,不过这与你无关吧?”高傒垂首一笑,抬眉与之相对,“我本以为,你守夜不睡,是想要问我打听外面的事,是我会错意了?”
无暇在意杂念的凉赢,登时自塌上弹坐起身,“对了,公主现在如何了?”
“吓我一跳,”高傒身子向后微倾,而后笑答,“自你突然从葵邸失踪之后,宋国公主到处找你,却始终没有任何音讯,甚至还发了好大的脾气,其兄公子御说费了好大一番气力才勉强安抚,承诺一定会找到你。”
“公主无恙?”凉赢手捂胸口长出了一口气,“那就好。”
“看你的眼神,这些日子在这澜苑,你把事情大致理顺了。”
“也是前几天才刚想通了大概,”凉赢方觉与高傒距离过近,这才向后挪了挪身子,“今天看到您,眼前最后一抹迷雾尽散。”
凉赢试问,“若然那日不是我与您发现了那些粉末,公主的容貌只怕已毁,也因如此,我才会碍了某人的眼,欲将我除之而后快,不成想却被您给捷足先登把我打晕送到此处,对否?”
“是你发现的,”高傒浅笑,“为何要扯上我?”
“先生真当小人是傻子不成?”
见高傒依旧和自己装糊涂,凉赢反问,“明知道公主不会那么早起身,却还是挑在那个时辰去向她问安?只怕是您已经事先察觉,所以特来阻止,不成想我也发现了,这才装作沉默顺水推舟将此事化小,以免激怒宋国引起婚变,我当没有说错吧?那幕后...”
“说起来,”见凉赢意欲追问幕后主使,高傒伸手指了指上面,“你来梅洲这些天了,还没有同楼上那位见过面?”
提起楼上那位,凉赢脸色一沉,默然不应。
“这就难怪了,”高傒瞧出端倪,会意一笑,“放眼临淄就只有此处最为安全,你以男宠之身换来的性命,为人收留总要有所报答才是。”
话落,高傒舒眉收手,“说不定,你会对楼上那位有所改观。”
“我本就无意当什么男宠,更不想卷进这是非旋涡。”
趁此机会,凉赢也向高傒恳求,“请您带我出去,我想回公主身边。”
“出去送死?”高傒反问,“好容易让他们以为你失了踪,就连那杀手也都料理干净了,再这样活灵活现的现众人眼前,岂非又是天翻地覆?”
“可对方先前失手,难道会就此死心?”凉赢始终放心不下,“公主待我恩重,我不能坐视她遇害。”
“这点你尽可放心,”高傒缓缓起身,“昨日司天台卜算时辰妥当,齐公已与宋国公子定下婚期,十日之后便行大婚。再者宋国公主入住葵邸之前,我已安插人手,衣食住行都有照料,不会再有闪失,否则你又怎会在此?”
有了高傒这句话,凉赢心中也便有了底,也如浅尝蜜浆。
“你尽可安心在此住下,可保无虞。”
高傒抬手轻抚其肩,无形中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四目相对之下,一切恍如重回九年前。
眼看高傒行至门前,凉赢紧咬下唇,双手十指不停摩挲,胸中的万千倾诉涌向喉咙,却始终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推门而出。
眼皮缓缓沉下,闭目间整个人松垮了下去,那句道谢终究未能说出口。
抬手启窗,目送高傒在二婢的陪同之下登舟远去,偏时漆夜卷来丝丝阴风,手中丝帕微拂。
愁思际,琴音绕梁而下。
仰首望上,丝丝弦律如潺潺溪流萦绕指尖,扣动凉赢心丝,恍若身在幽谷,身心轻盈。
下榻着屡轻步近身梯口,凉赢没有上楼,而是坐在木阶之上册靠扶手,闭目静听。
不知许久。
“嘿嘿嘿,醒醒!”
朦胧间,只觉有人在摇晃自己的肩膀,惺目睁眼,便见花卷俯身眼前,“有塌不睡坐这,你也不怕冷。”
此刻凉赢方知,原来自己昨夜听琴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你这身上...”
察觉花卷紧盯自己上身,一脸懵懂的凉赢搭扶手而起,顿觉肩上有什么滑落,顺目一瞧,竟是一雪貂裘。
凉赢并无此物,更不记得自己昨夜有披。
一看花卷眼色不对,且上前十分宝贝地将其捡了起来,还不忘掸了掸灰,“你上去了?是少主赠与你的?”
“不不不,”凉赢连连摆手称否,“绝对没有,我只是坐在这听琴而已,真的没有上去过。”
见她这么说,花卷也未深究,而是手捧雪貂裘径直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