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主仆重逢,凉赢虽以男装示人,却仍旧被安排在住在了舒雯所居的溪花斋外院,并香萍分掌内外院大小之事,与舒雯仅一墙相隔。
已过数日,凉赢仔细留意,再未见葵邸内有任何异样。
即便如此,心实难安。
天色未明,墙外丛中蟋蟀声也变得零零星星。
“醒醒,快醒醒。”
凉赢偶感风寒,昨夜服了药卧于塌上便睡,现下困倦之意浓稠,只觉有人在轻推自己的肩膀,嗓干口燥的她根本无力起身。
“喜饼姑娘,我今日不太舒服,烦劳早膳食盒搁于案上。”
“什么喜饼姑娘?她是谁啊?”
待凉赢辨明此声来自香萍,方猛瞠双目,当即翻过身来。
见香萍正满眼疑惑的打量自己,凉赢满脸晕红之色,耳根后一阵滚烫弥散双肩,进而席卷全身,化作透骨阴寒。
不等她应口,香萍上前手探自己的额头,触及额温后讶异高声,“哎呀好烫,你发烧了!”
“不碍事,”凉赢定神挪开脑袋,其声轻而浮,还略显沙哑,听起来三分无气七分无力,“稍稍歇息即可。”
“还不碍事?瞧瞧你方才都说胡话了。”
香萍说着还不忘看向门外,神色焦躁,“稍后长公子就要来看望公主了,你这病恹恹的如何迎接?”
“长公子要来?”
自从回到葵邸,凉赢还从未见伯诸来过溪花斋。
据舒雯的说辞,一者自己有了身子尚未坐稳,夫妇同床多有不便;二者近来齐公患疾养息,分担政务交于他打理,时常半夜而归。故而夫妇二人虽同居葵邸,却谋面甚少。
虽说四肢酸软无力,可凉赢还是将双脚塞进鞋子里,强撑着下榻,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当心!”
幸得香萍及时扶着双臂,才稳住了她的身子。
“你都这样了,要不我去和公主说一声,还是好生在此养病吧。”
凉赢轻轻推了她的手,勉强站着,“不可,昔日公主为了寻我,私下里多次向长公子请求,如今我回来了,长公子好容易来探公主,却以染病为由闭门卧榻不出,传将出去人家会非议我身为侍从,仗着受宠于公主而目空一切,连当家主君也不放在眼里,这对公主的名声不利。”
“你说的都是道理,”香萍看着光站就很吃力的凉赢,心疼之余不免也有些担忧起来,“可你这幅架势,能行吗?”
面如白蜡的凉赢,双唇干涩微咧,“姑娘放心,我自己的身子心里有数。”
晨光初微,寂静廊道上脚步声渐近。
眼见伯诸身着一身玫红华服信步而来,凉赢与香萍忙屈膝跪地拜礼。
“问长公子安好。”
“嗯,起身吧。”
只略略扫了二人一眼,伯诸便看向门内,“公主可醒了?”
香萍应道,“方才门子来报,得闻长公子要来,公主早早起身梳洗好了,早膳也已布设妥当,正在内院等候。”
趁着香萍回答之际,凉赢借住双手贴地,咬牙用力撑着自己起身,而后又撑膝盖上,这才勉强与香萍一同起身。
“好。”
伯诸刚想迈步跨过门槛,这才发觉凉赢这张生面孔,便停步扭脸盯向她,“先前没见过你,莫非你就是公主口中一直念叨的那个......那个......”
见伯诸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凉赢便顺势低声接过话来,“回公子的话,小人凉赢。”
“噢对!想起来了,”伯诸这才恍然大悟,抬手对着凉赢点了点,“就是你啊,前几日听说你被找回来了,本公子还在想是什么人物,竟能劳动公主为你如此锲而不舍,抬起头来也让本公子瞧瞧。”
“是。”
凉赢干抿了抿双唇,缓缓抬头却侧目避视。
“五官倒是周正,就是面肌无血色,身形娇弱,看起来病病殃殃的。”
只匆匆一眼,伯诸便哂笑起来,“兴许是先前吃了不少苦头,既然公主舍不得抛下你,那你就在此好生侍奉吧。”
凉赢躬身应道,“谨遵公子之命。”
直到伯诸跨门过槛,自己已位于他身后,凉赢这才粗声喘了口气,向后挪了两步肩抵门边稍歇。
香萍见她脖颈浮过一抹油亮,冷汗微透衣襟,不禁为她捏了把汗,“可还要紧?”
“无妨。”
凉赢侧目看向了已离十步之远的伯诸,长吁了一口气倚背直身,“走吧,别步子落下太多了,公主还等着你去服侍呢。”
二人尾随至内院口,凉赢照例守在了青砖墙下的券门口边,目送香萍入内。
候于中庭的舒雯一见伯诸,便作揖准备见礼,“妾身恭迎夫君。”
“小心身子。”
伯诸快步上前轻抬双臂,“近日政务繁巨,又要代公父接待卫、鲁两国使臣,无暇抽闲来探望,不知夫人寝食如何,宫中医官是否每日都来为你请脉?”
说罢,他便搀扶舒雯往眼前石案缓步而行。
舒雯柔声浅笑,“夫君尽可放心,妾身吃好睡好,医官来请脉也都说胎儿一切安好。”
“那便好。”
正说时,香萍已拿来了金丝垫铺于石凳。
立于券门便侧目暗暗观察,凉赢发觉直至两人落座,伯诸始终轻挽舒雯不曾松手,嘘寒问暖之际口吻轻柔,爱惜之情溢于言表。
反观舒雯,也不如起初来临淄时那般认生了,夫妇二人有说有笑、亲密无间,两人还一同共进早膳,令凉赢倍觉欣慰。
捏箸为舒雯夹菜之余,伯诸手端粥碗轻声道,“五日之后,公父便要启程北杏,与鲁、卫二公会盟,朝中中大夫以上官员皆要伴驾随行,我与叔纠也不例外。”
遂即,他顺口提议,“你若在临淄住得憋闷,不妨同往?北杏风光秀丽,也好换换心境。”
“这......”
舒雯抬手摸了摸尚未显怀的小腹,面露疑难。
伯诸瞧出了她想去却心存顾虑,便搁下碗轻抚其手背,“无妨,先前母亲怀我之时,也曾随公父一道出行贝丘离宫狩猎。你若想去便去,我会沿途吩咐人悉心照看,况且你在我身边,我也安心些。有医官随行,不会有差池的。”
“夫君既如此说,”舒雯微微欠身致意,“那妾身听凭安排。”
“好,”见她应允,伯诸很是高兴,“这下子文昭总算是有伴儿了。”
一听文昭也要同往,本来意识昏沉的凉赢如当头棒喝,一个激灵颤动全身。
扭脸一看,正逢舒雯面浮喜色,“怎么?二公主也要去吗?”
“嗯,”伯诸左眉尖一挑,伸手轻挠额头,颇显无奈之状,“这丫头平素最喜欢凑热闹,哪儿人多就往哪儿扎堆,自小都被我和公父宠坏了。此次她吵着也要去,也就由着她了。”
此正中了舒雯下怀,她自是欣然同意,“如此甚好,不然夫君您协助齐公与鲁公、卫公会面,邦交之事繁杂,妾身还真缺个能说话赏景的人呢。”
“那此事就这样定了,需要带何物何人,都由着你定。”
伯诸微微颔首,缓缓起身,“我还要进宫,你好好将养身子,且不可太过劳累。”
见伯诸要走,舒雯也欲起身相送,却被伯诸轻抚其臂,“不必送了,你慢用。”
待到伯诸转身,香萍作揖恭送。
一直躬身的凉赢更是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只得顺势拱手,直至伯诸远去,她才侧肩倚着墙壁缓缓瘫坐余地,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未知时过几何,双目紧闭的凉赢只觉额头一阵清凉。
睫挑眸启,夕阳暖晖揉涂于脸,愈显红润。
公主侧坐塌边,见她醒了释然一笑,“方才探了探,不那么烫了,想必是烧退了些。”
话落,她便伸手自香萍手捧的盛盘上端过药来,捏着木勺轻轻搅拌着,“刚好适温,再晚就坏了药性,快喝罢。”
“多谢公主。”
凉赢勉强直起身子接过药来,端目凝视碗中看似呈褐色的红糖水,实则刺鼻的气味直往鼻子里钻,不由眉头一皱,但还是仰头屏息将其一饮而尽,口中已无半分知觉。
“良药苦口。”
见她细眉都快拧成绳了,舒雯又自盛盘上端了一碟盐渍梅干,递向凉赢,“来,这是公子叔纠送来的,以备我日后孕吐之用,你含一颗便不那么苦了。”
像是生吞了一个涩嘴的柿子,凉赢绷着脸捏起一枚便含于口中,这才稍缓。
“方才你晕倒后不久,正巧赶上医官来为我请脉,我让他顺便给你也瞧一瞧。”
舒雯置蜜饯碟子于凉赢身侧,提醒说,“他说你染了伤寒,虽说未又性命之险,但也需慎重调养,不然会留下病根儿的。余下七日你就好生在此将养,我会吩咐人送来饭菜和汤药。”
“七日?”
凉赢忆起五日之后,公主便要随行一道前往北杏,而且还是和文昭作伴,登时便坐不住了,“公主既要去,小人也要同往随侍。”
“我是想带你去,可你有病在身不宜远行,我身边有香萍足矣。”
“岂有侍从撇下主人自己留下休养的?”
她屈膝跪于塌上,对着凉赢俯首恳求,“还请公主务必带着小人。”
“可你的身子......”
凉赢的坚持出乎公主所料,讶异之余令她犯起了难。
一旁的香萍再也看不下去了,忍不住上前数落起来,“真是不知好歹,难得公主为了你,还特地将孙老医官留下照看,你倒不乐意了。”
“孙老医官?”凉赢看了塌边那残存药渣的碗,“莫不是方才给小人开药的那位医官?”
“正是。”
舒雯笑道,“原本我被请出喜脉后,宫中是指派了一位唐医官的,可来时马匹受惊致使马车倾覆,他腿骨不慎摔断了。多亏高子特意向我推荐了这位孙老医官,也得到了齐公和长公子的首肯,一直以来都很周到用心,医术也很老道。”
是高傒。
自来临淄后,几番接触凉赢已知高傒的手腕,可不动声色间把自己从葵邸带走,又能十分自然的安排自己回来,谁也瞧不出任何破绽来。
那卧榻不能下地的唐医官,只怕腿断得有些蹊跷了。
凉赢心中大致拿捏有数,顺着医官之事而道,“既如此,北杏远离临淄,公主您刚怀有身孕,孙老医官无论如何是离不得的。再者离启程尚有五日之期,让小人恢复也足矣了。”
舒雯轻声一叹,“你既让如此坚持,那好吧。”
“多谢公主!”
“先不忙谢。”
伸手请抬凉赢左肩,舒雯制止其向自己叩谢,“我可有言在先,若五日之后你还未恢复如初的话,我可不会带你的。”
于凉赢而言,舒雯有此承诺,也已足够。
“小人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