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非常混乱的一晚。
项廷开没被她咬回去,又不安生起来,而安韵忍无可忍最终还是张了嘴巴,她好像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力起来,其余时间都像是毫无抵抗之力。
也应该说抵抗了吧。
至少抵抗了真正深入的长期标记。
此次发情期来势汹汹,可要说变化,都是那么些生活上的事:
新定做的床直接被项廷开喊停,他被满柜抑制剂气得阴云沉沉,强行打断安韵的独睡生活,一张床,两个人,最开始几天都顶着黑眼圈;
因为事发过于无厘头,那几箱东西被安然无恙地运到了指定地方;
而叶石定信呢,还是那样,好管家,好舅舅,好伙伴。
最大的影响可能是——安韵休假了。
她不是那种每天都元气满满迎接新生活的人,单纯觉得工作是必需品,而呆在家外远比在家里舒服。向上发出病假时,还不忘交接好那个纪录片任务。
项廷开这个人则愈发怪异,很难摸清楚他的心思态度,安韵也懒得摸清楚。大概就是他说话经常自我矛盾,加长了呆在家里的时间,还开始指点她夜晚的入睡时间。
每晚躺在床上,她用多余的被子隔出分界线,从未有过好脸色。
她自我沉浸的世界被粗暴闯入,精神高度紧张。那晚临时标记后,安韵的情况只是有所缓解,趁项廷开清理柜子的最后一刻、体检结果也未出来时,仍嘴硬乃偶然发情,偷偷打了一瓶抑制剂。
每天早上,却被后颈那儿高热的呼吸喷醒。
安韵一脚踹开:“一次临时标记就够了!”
项廷开大概是习惯了被惊醒的战场环境,猛地睁开眼,强压易感期的异常:“自作多情!”
他往后退,动作居然也没有想象中强硬,只是语气强横嘲讽:
“一次?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走,想什么呢?”
而在安韵休假的这段日子,她在别人那儿的存在感反而强了很多。
成恺走出巡查局。
他手臂勉强能正常活动,然而举止之间还是颇不自然。那天被安韵狠狠揍成那样,成恺自然不会放过,可这些天数次利用军官身份调查当街监控,却什么收获也没有。
偏偏就是从他把安韵挟入巷口,到他被大力抛摔的这个片段消失了。
成恺来回重播视频,憋闷至极:“这些天还有谁来查过监控?”
“没有啊!”相关工作人员分外无辜,直接给他看了名单,事发地点偏离远海区中心,这三个月内成恺还是第一个来查东西的。
怎么可能呢?
他绞尽脑汁,当街停下,站在原地深思,仿若想借熟悉的环境唤醒回忆。
可脑子里就好像漫起一阵大雾,重重叠叠看不清楚。
莫非她动用了什么特殊武器?
精准的失忆,难道那之后她给他服用了什么?
还有监控是怎么回事?
成恺焦躁返回,又要求看这三个月立于巡查局门口的监控,可一切完整正常,完全没有她的身影!
顾永永心不在焉:“你也别那么自负。都是军官,安韵还是驱动级信息素拥有者,综合起来,武力也不一定时刻比你低,你一个大意被打翻也是能想象的吧。”
“不是啊,那为什么我忘了?”
“脑震荡。”
“那监控呢?”
“巧合呗。”顾永永淡淡道,“很多事不都是巧合吗?安韵和金·李维那件事,不就是巧合中的巧合?”
“我……”成恺急火攻心,油浇火燎般烦躁,“你们都不懂!”
相互安静了一会儿,成恺扭头看向顾永永,想说点什么,又深吸口气忍住了,语气生硬:“金怎么样?”
“在找人。”顾永永说,“好像是她妈妈的一个神秘亲戚,她想等找到了再举行葬礼。”
“还有这事?那……案子呢?”
这一回,顾永永回答地慢了些:“还是打算继续上诉吧。”
“就该上诉!你看看我,难道那安韵真是安分的吗?”成恺松了口气,原地饶了几圈,下了决心,“我干脆现在就去找那安韵问清楚算了!”
“她休假了。”顾永永无声皱了下眉。
什么?成恺微微惊讶,但很快又目光难明地看向顾永永:“……你怎么知道?”
顾永永抬眼,微微笑起来。
他总是这样,跟谁也愿意聊上几句似的,嫌他不够严肃吧,可他确实又在本分情分内都做好了事情。
alpha轻飘飘地说:“我万事通呗。”
·
在假期的最后一天,安韵找到了事情做。
她的好朋友万霆丽从赤海区回来了。
受辐射影响,地球海洋被污染,海的颜色和天空一样总是灰黯黯的,成了人类无法靠近的梦——对安韵来说也是的,她先前还特别想住在能看见一片干净海洋的地方。
北联境内大多都以“x海区”命名,远海啊,赤海啊,都不是什么好名字,真正能看见干净海洋的区域,往往还不叫这个。
至于万霆丽,她是安韵在军校时期认识的好朋友,因为“特殊原因”,终于又搬回了远海区。
安韵起了个大早,驱车出门,路上停留时,扭头看向街道一边的屏幕。
“斯圣区犯罪集团‘斯哥尼’在远海区西南方向现身,集团头目不见踪影……”
紧接着闪过几张照片,大概是这位头目的几张仿生脸皮。
边缘地带的黑.帮一直是灰色存在,因为地区偏远生态特别,那里的社会情况自坍塌时代便和北联其他地方出现断节。
例如斯圣区,目前由斯哥尼集团领导,呈自治状态,跟官方关系较为暧昧,但绝对不能擅自进入北联境内,这可不就上新闻了吗。
守法公民及编内军官安韵,多看了几眼,而后才驱车走了。
车停在远海区图书馆前。
“安安!”
万霆丽比安韵矮了些,是一个omega女性,大学先修了AI伦理,最后居然当了图书馆管理员;已结婚,有个小alpha女儿,安韵基地办公桌上还放了万霆丽小孩的相框;年龄比安韵大了两岁;性格嘛……
安韵下意识道:“嘘。”
这里是图书馆。
万霆丽可没她那么刻板,她就是那种典型的“热情的人”,热情,并且爱玩:“我好想你!”
安韵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也是的,我想你。”
“对了,你那个械人的事……”
“我就是想等你回来,亲口告诉你,”安韵道,“法庭判我无罪。”
“我就说嘛!你本质上是无罪的,”万霆丽随手拿起一本《械人的诞生:一个警告》,“你就是个听令行事的小军官,怪你有什么意思?”
有关械人的一切,可以说有一个非常戏剧性的开头。
核战争之后,人类数量和可用土地都大幅减少,劳动力和资源开采都成难题。
而在这时,坍塌时代的先辈竟在地底下发现了……某国储备的十几万械人和一个巨大无比的制造厂。
那当然是用啊!
械人开始帮助人类建造石棺,而很快,人类发现自己进化出了腺体,在最初时人体对此排斥,许多人因为感染死亡。
由此出现了两道声音,一是人因为信息素退化成更低级的生命,主张械人是更好、更理智的生命存在形式;另一道声音,则是要人类积极接受身体的变化。
或许是为了寻找生命边界,或许是想增加劳动力,或许是面对大规模死亡下想要保留“火种”。
人们利用于核战前就已成熟完备的神秘制造厂,进一步推广了械人,或者对身体进行了改造。
甚至有一位高层在后世被揭露,是怀抱“复制已逝家属”的私心,主动迈进这个伦理陷阱。
那个于核战下幸存的十几万械人及秘密制造厂,就如同潘多拉宝盒,让人类群体无可阻挡地迈向殊途。
辐射危机得到缓解后,北联及七联都开始完善基地基建,继续大规模投入械人。那时械人不仅参与进社会生活的各个职业、各个方面,有一部分父母早逝的孩童都还是由械人抚养长大的。
直到核战争的内幕被调查出来——
战争的导火索、首枚核弹的发射,居然是军方人工智能系统的“自主恶意决策”,这意味着人工智能是有意识的,恶意的!
那么,械人呢?
那些仿生人、机器人呢?
智械危机爆发,信奉纯体教的人类担忧迁怒,逼迫官方限制械人。
随着基地社会的完善,矛盾进一步延续,械人拥有比人类更厉害的头脑、更耐用的身体,在社会上能获得更多机会和报酬,这也被视为对人类生存空间的抢占。极端情况下,一块面包就能引发小型战争。
最后是著名的7·29事件——
械人们不装了,越过隔离线,来到人类医院进行大规模屠杀,回收械人运动终于轰轰烈烈地开展。
万霆丽:“总之你没错啦。”
“嗯。”安韵没再说这件事,反而有点好奇地问,“你那个任务怎么样?”
“也没什么不同,他们就是需要样本来进行长时间观察吧。”万霆丽说,“我都呆烦了,幸好回来了!你家什么时候进‘拟境’?”
距离地球毁灭还有八十一年,除了继续攻破航天封锁难题,人类也开始了“第二现实计划”。
第二现实,也就是虚拟现实。在基地时代早期,伟大的游戏“拟境”被发明出来,这为“第二现实计划”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目前,北联人口不足一千万人。已经可以预判到,不论能不能冲出星罩,人类都很难制造出足以容纳数百万人的方舟飞船,也无法提供足够的资源。
不是所有人都能登上那艘飞船的。
但如果是更渺小之物,比如——
大脑。
第二现实计划,就是让大脑和“拟境”装置在宇宙间流浪,直到船长们找到可迁移星球。
而在这之前,脑处漫长星际旅行间的人类可以在“拟境”中继续生活、交流,避免在封闭环境内发生任何不利于人类生存的争端。
为此,北联设立了第二现实创新中心。每隔一段时间,居民就将使用官方派送的“拟境”装置,进入云端世界,熟悉体验第二现实——
这被称为“拟境”周期,每一个周期为12个小时。
万霆丽一家就是在大半年前被选中,参与进一步的"拟境"测试,去了福城。
算一算,很快安韵所在的区域也要进入“拟境”周期了。
“很快了吧。”安韵说,其实她还挺喜欢进“拟境”的,在拟境里,她能近距离看见海洋。
万霆丽笑笑,看了她一会儿:“安安。”
“那你婚配的事呢?”万霆丽终于问出口,“……你那个伴侣是不是回来了?”
安韵愣了下,只点点头。
“哦。”万霆丽皱眉,“那你们……”
她了解的情况有限,甚至连项廷开名字都不知道,只在一年前模糊地听闻了一些事。
安韵过于忍耐,而万霆丽是被幸福泡泡包围的omega,无法想象alpha能如此冷漠多变,因此当她得知安韵居然一直在面对这么令人困惑、干涸麻木的婚姻时,简直怒不可遏:“这就是叫家暴,我现在就陪你去婚配中心。”
但之后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因为局面并没有改变,安韵没有得到婚配中心的帮助,也不想再回忆她离家出走的那天,又或者,对生活美满的万霆丽提及这些本身就是一种无用又无奈的事情。
总之她之后对此缄口不言,没有再提。万霆丽天真烂漫,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关注点只在安韵有一个“奇怪、无法揣测、爱冷暴力、又好像不想离婚”的alpha,他们的婚姻岌岌可危。
唯一能喘气的间隙是项廷开的主动出走。
但方才万霆丽一看见安韵,就知道事情又变回去了。
她比安韵还孩子气一点:“他道歉了吗?”
“……什么?”
“道歉啊,缓了一年还没认识到自己的错吗?”万霆丽抹了把脸,“安安,你现在……”
“不说这个了。”安韵摇摇头。
万霆丽刚认识安韵时,见证了她初入婚配的欣喜,因此总存了份疑惑和幻想,闻言坚持问:“你们完全没谈过吗?我、我觉得他这个人也很古怪,为什么突然那样呢?没有道理啊。”
安韵静了会儿,再次摇摇头,脸色无波无澜:“不知道,反正也不重要了。我一直在向婚配中心申请离婚,继续等吧。”
万霆丽只好把话吞下去,她其实也知道安韵是真的不明白,困惑消沉久了,连再不休不止地问都变成一种残忍。
安韵站了起来,四处观望。
北联对于居民进入图书馆的次数有所管控,她不是爱智慧的人,平常基本不来,如今难得来到这间储书室,倒是好奇地逛了一圈。
好几栏都是反械人的史书,剩下的……
她走着走着,拿起一本。
《联盟杯作文大赛获奖作品品选》。
十年前那届。
这里有电子储存版也有纸质版,安韵手中的这本,书页都陈旧得摇摇欲坠……
身后,万霆丽换了话题,侃侃而谈,聊自己小孩的事,丈夫工作的事,生活上的各种小事。
说着说着,却忽然发现安韵好像不太对劲:
“安安?”
她抱着手臂,在书架间找到她:“你在做……安安!”
“你、你怎么哭了啊?”
万霆丽瞪大眼睛看——
那是一篇二等奖作品,作者笔名是“致数字零”。
安韵盯着那几行字,大脑好像被什么蛰了似的,阵痛间仿佛有一道人影要破土而出,回忆那么模糊,恍惚间她却品出旧纸般的温柔:磨灭可以,永远不被看见也无所谓;它就在那儿呢,它已经完成使命了。
致数字零。
一切如此猝不及防,她抚上这四个字,心口居然没由来地发疼。
好久,安韵呆呆地抬头:
“……我哭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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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