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射击致死?”
方寒山坐在办公桌前,两手十指交叉,放于桌上。面前是芙塞缇和研究报告的全息影像。
“从死亡时间和毒素浓度来看,脑死亡可能性非常大。”芙塞缇一抓手,报告便消失了,“其实您猜得到,是谁诬了您名声,对吗?”
克劳德。
方寒山低下头,闭上双眼。
他想,如果斯凯普没有那么高的人才价值,如果他没有对克劳德忠心耿耿,他便会这样认为——克劳德杀死了斯凯普,用大量的“忘忧”药致其大脑死亡,伪装成精英狙击手行凶的痕迹。
可冷静下来,思维从栽赃与澄清的怪圈里跳出后,这些都不重要了。
名声本是身外物,方寒山并不在意碎言碎语。可如果流言成了克劳德在赫菲斯集团积攒人脉、自成一派的工具,他便不能坐视下去。
这也是常楼培养他的目的。
方寒山抬起头:“把昨天的资料发给我。”
芙塞缇一挥手,发起了文件共享。
方寒山解压了几个G的压缩包,点击打开,芙塞缇的通讯影像闪退,转而浮现斯凯普的药物研究内容。
其中就有研究小组的名单。好几个名字方寒山都认识,是帮里的闲散人员,对科学研究一窍不通,至多为斯凯普打打下手,到社会上打听些消息,或是找些人——比如这个实验体志愿者,Hidden。
他的前学妹,凌宸。
这个英文名过于小众,是她学院时期的别称,也是小时候的乳名,知道的人不多。
方寒山是了解的,凌宸这人我行我素,独来独往。不是迫不得已,她不会理会他人的威逼利诱。
她成为斯凯普的实验体,想得到什么?克劳德是否知道?
她留下的信息非常少,英文名字,出生日期、性别、毕业院校,只有几项基础信息,连通讯码也是留白。信息量还不足方寒山对她了解的十分之一——譬如她是建筑系的极客,譬如她也是普罗米教授研究小组的学生,像他和厉狮纶那样。
全息方块忽然跳动,弹出大屏幕。是通讯请求,通讯者备注North。
方寒山将手掌放在屏幕上,接听:“怎么样了?”
传来诺斯急促的喘息:“我还没问出什么东西,就被那女的弄晕了,又被枪声吓醒,现在在酒吧门口。噢那些该死的家伙竟然放了烟雾弹,我不敢让伙计们进去。”
枪声?
方寒山站了起来,两手撑在桌上:“酒吧里现在有什么人?”
“凌宸,还有几个来杀凌宸的——”
“究竟几个?”
“我发现了……三个壮汉,啊,好像是四个。有一个藏得深呢,皮带扣反光,可能是为了偷袭。您放心,这个杀手组织怎么看都不行,他们枪的型号太落后——”
“你带了几个人?”
“就……两个。哎我们是来谈判的,又不是来威胁人。”
方寒山坐回座位,倒椅背上。他盯了会儿天花板,闭上眼,左右转了转。
他说:“东北角的摄像头,转一百八十度。”
诺斯环视一下情况:“东北?那边是后门,太暗了,看不清。我给您调下南门口这个——”
“快去。”方寒山幽幽说。
诺斯愣了。
“啊……东北角是吗,马上。先挂了啊。”
房间里安静许久,只有诺斯传来的脚步声,信号“滋滋”动摇,不一会儿“嚓”地断了通讯。
转椅停止转动,方寒山半睁双眼,左眼闪过密密麻麻的二进制编码。
监控画面有红外装置,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卡腰带的动作。方寒山直起腰,凑近屏幕。那人影像是有感应一般,也朝镜头转过头来,嘴唇动了动。监控无声,无法判断说了什么。
他摁了铃,芙塞缇走进来:“什么事?”
方寒山厉色顿起:“把厉狮纶的验血报告发给我。顺便替我通知他,到英式酒吧援助诺斯。”
-
大约第十个日夜了。
凌宸日日在此等候斯凯普,等到三杯酒下肚,夜幕降临,城市光污染四溢,又独自一人深夜离去。
酒杯微倾,蓝色酒液滑进那张淡红的唇——她很少上唇膏,唇薄而剔透。
半个月前,斯凯普先生如约在英式酒吧与她会面,带她前往实验室。
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记忆移植完成啦,我现在感觉获得了新生一般。谢谢你Hidden,谢谢你的贡献,现在能把让你做噩梦的虚假记忆去除了。实验成品我会做双份,一份给你,别对任何人说从哪来的,不然我老板会知道,到时他会杀了我,再把你抓回去,把我给你的成品拿回来。”
一次次等不来人,凌宸也很难心平气和。只想这大叔真有他的,从人身上搞到数据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仰头灌酒,漏斗酒杯叩在吧台上。
罢了,她也不指望这个一团糟的世界真有什么好心人。
身边棕发蓝眼的男人说要请她喝酒。凌宸极轻地觑了他一眼,视线朝下,仿佛在看一只蝼蚁。男人微怔,就好像削铁如泥的刀锋在其背上轻微贴碰,血珠还未坠下,凉意已经爬满整个背脊。
——又一个搭讪的。凌宸心想,嘁,怎么就不能多遇见些像斯凯普那样的极客。至少她脑子里那堆垃圾记忆还有扔掉的希望。
遇见斯凯普之前,她求助过不少脑科医生,在她开价十万乌币的诱惑下愿意尝试相关实验。最后要么改换联系方式逃遁,要么被极控组抓进了“械域”审问。
已经是极客非法研究的范畴了。
“械域”,乌拉诺斯城面积最大、地形最复杂的牢狱,用于关押和改造危险级别S以上的罪犯。
这份危险,不仅是战斗力上,更有脑力上。譬如厄舍府无法掌控的私人组织、做非法研究的极客,都是主要关押对象。监牢会针对犯人能力启用不同关押模式,令他们不堪折磨而失去自我意识,并对他们仅存的价值加以利用。
凌宸无数次被警局传讯,无数次从容踏进械域的办公室,向极控组的长官表示自己是极客的受害者。
“以后小心点。”一连串折腾下来,她得到一句不痛不痒的叮嘱
又有人来了。
她很早就感知到杀意。三个人,分坐三张桌,是要从不同角度袭击。烟雾'弹炸响,白雾扩散,她索性撑跃爬上吧台继而翻上房梁。机械眼镜将这座房子的数据测量记录,计算出建筑的主要支撑点。
在这之间,“砰砰”两声,子'弹打中她方才站的地方。
短短几分钟的小型打斗,整条湘元坊的电力系统乃至酒吧建筑地基都受到影响。烟雾渐渐散去,她缓缓走向酒柜。
支撑建筑的着力点被撼动,造成近乎地震的摇晃。面前的酒柜发出玻璃碰撞的声音,在地基震动中瑟瑟发抖。
走到酒柜边,朝柜后方看去——
那里早就没有人了。
-
城市上空云霾翻滚,巨大的飞行器亮起赫菲斯集团的火焰标志,自大厦顶楼贴着建筑俯冲而下。离地十米的半空骤然九十度转向与地面平行,沿着专用航线呼啸而去,穿越城市的车水马龙。
方寒山收不到厉狮纶的回复,亲自点名从分公司派出小队为诺斯增援。
昏暗的大街上,街头小子们的机车轰鸣而过,掀起积水。灯牌电线在细雨里滋滋冒着火花。路过的人群纷纷探头探脑,不敢靠近,却转起全息方块,虚拟镜头冲着黑洞洞的英式酒吧,等着抓拍劲爆瞬间。
厉狮纶躲进后台。空间狭小,摆放了许多演出道具、乐器、服装、电器。此时他只能看见它们成箱地堆放成山。
这么小的地方,用不了钢索。他抽出一把老式伯莱'塔,准备上膛。
“方寒山派人到你那去了。”多俐含糊地发出“沙沙”声,“你躲好了,别被他发现。”
“你这通讯器也不咋地啊。”厉狮纶对通讯器敲敲打打,“该不是信号延迟吧。方寒山的人刚刚就在这撩妹。”
“沙沙”的声音更加清晰了。
“卡俄斯,说话。”厉狮纶听着脚步声迫近,“再不说话,我要被发现了。”
多俐懒洋洋开口:“嗯,知道了。”
厉狮纶重重挑了下眉,好像猜到这个人在做什么:“你在吃……哦不,实验你的……结构理论?”
“沙”、“沙”,多俐有节奏地咀嚼着:“区块层叠结构的全新应用,将黄瓜味烤肉味番茄味原味薯片按比例叠加咀嚼,可以完美模拟出三明治的味道。”
厉狮纶暗自微笑。笑得嘴角抽搐。
我他妈还不如你几块薯片。
很快,他悄悄放下嘴角。
暗灰的天光切割他的脸,眼眸在阴影和白尘之间,明暗不定。
刚刚的建筑摇晃早就消失,四下死寂,他再不能定位凌宸的位置。
茫然间,一阵极其微弱的脚步声突兀地出现在面前——帷幕之后一尺处……
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已经来不及了。对方隔着幕布抽来一脚,重重踹在他的胸腹上。胸骨凹陷,腾空飞出五米。还来不及发出惨叫,“咣”一声巨响,后背撞在墙上。
这一撞猛如炮弹,肺部受到极致压迫,仿佛浑身肌肉、神经、骨骼一同崩裂。他痛苦地瞪大眼睛,仰头喷出一口血沫,魂魄都要被撞飞。伯莱'塔霎时走火一发子'弹。
身后的墙壁出现裂痕。
“别出手。”多俐听见发枪的声音,忙开声。
厉狮纶握枪的力道放松了,有点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
他捂紧腹部,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迅速摸索着移换方向,以柜子作掩护,用红外模式看着对方的行动。伯莱'塔攥在手里,左手捂住拉栓——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准备再度上膛。
谁知凌宸举起金属刺,五米外指着他的面门。机械眼镜“咔哒咔哒”活动。
“你们是哪个组织?谁让你们来埋伏我?目的是什么?”
这是把他当成外面那三人一伙的。
杀手组织约定俗成的习惯,落到目标手里,植入心脏的电流器会远程启动。那三人一定已经心脏麻痹而死了。凌宸才盯上了自己。
多俐提醒:“告诉她,你不是来杀她的。”
“我并非埋伏你,女士。”厉狮纶收枪,举起双手,“我与外头那三个孬种可不一样。”
“我如何相信你?”
厉狮纶沉默,听着多俐的话复述:“你是不是……做过蛇骨帮的实验体?”
说完,他感到脖子上一凉,金属刺的锋芒抵上喉咙,仿佛下一秒就要见血。冷汗从太阳穴直淌到下巴。
嚼薯片的“沙”声仍在从容地继续。
“问这做什么?”
“我相信,没有谁是出于兴趣做实验体吧?你需要什么,我们可以做个交易。”厉狮纶迎着刺,一步也没退。
“你想要什么?”
“我给你一个地址,你到那里见我们老大。”厉狮纶塞给她一张纸条,“去那和她做交易,我只是个送东西的下人,老大想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今晚来这,是想保护你不落入蛇骨帮的手。”
“蛇骨帮?”凌宸仍是不信他,“哼”了一声,刺尖在厉狮纶颈动脉附近磨出血痕,“我已经协助他们完成了实验,他们没有理由抓我回去。等我拿到想要的东西,我也没兴趣和任何人交易。望你清楚。”
“斯凯普死了。”厉狮纶挪了挪金属刺。
红外视线里,红色的生物热量团震动了一下。
凌宸不接话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人都不再发出声音。
黑暗的酒吧后台只剩下剧烈的心跳声。金属刺在颤抖,再往前一寸,厉狮纶就要一命呜呼。
“真的……死了?”凌宸声音像被抖散的棉花。
“疑似克劳德下手,他不会让极客得到实验成果的。你最好不要再回去了。药现在在我们老大手上。”
她想了想,声音坚硬起来:“别的先不说。人是方寒山杀的,不是吗?你在撒谎。”
“不是他。”厉狮纶摇着头,脖颈随动作磨出了血,每呼吸一口便冒出血珠,淌成细流。他喃喃重复着:“我能肯定……不是他。”
一声突如其来的“砰”,诺斯站在在门口,叼了根烟,一把格洛'克VP撂在指上旋转:“我们是蛇骨帮,一个个都不要乱动。刚刚那位美女,我们老大盛情邀请你去他办公室喝杯咖啡,是厄瑞玻斯区的特产名贵呢。”
厉狮纶听见声音,陡然一挣,抓住凌宸的手臂,顺势一拖,劈砍手腕,夺下金属刺。这一下激起凌宸的战斗欲。她借助杂物一个起跃、旋身,踢蹬过去。金属刺穿透厉狮纶的肩膀,将他钉在了墙上。
凌宸愣了,一时不知所措。忽然向前两步要救人,被厉狮纶叫停。
厉狮纶笑着抬眼,乖乖像个布偶一样挂在墙上,抿了抿唇边血:“建议您现在马上走哦。”
凌宸犹犹豫豫地转身,从后门偷偷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