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菲斯的研究基地一层,空旷得像等待摆放的博物展馆。
一楼某间实验室“吱呀”一声,方寒山遮掩着裂开的伤口走进去。
二百平米的房间光线灰白。机器设备齐全,解剖用机械手、化学药品、全息显微仪……眼花缭乱,银灰色金属泛着冷冽的光。
多个三米高的透明培育舱,沿墙壁弧形排列。用于连接人体的管道漂浮在培育液中。
实验室主人是研究基地的二把手,一身白大褂,暗影中褐色的长卷发盘起,五官轮廓很深,蓝眼睛在煞白的灯光下发冷发灰。她两手盘踞胸前,扶着金属圆眼镜,看什么都像在打量实验品。
“上帝啊,您这是什么情况?”芙塞缇见到他满身血污,扶了扶反光的眼镜,“难不成失血过多大限将至,跑来我尸检室申请做大体老师?”
“……”找个人治治伤也要被呛一口。
方寒山拉开一张椅子,扶着实验台坐下。
一摸侧肋,沾了一手血红。掌纹仿佛开裂的玻璃,清晰可见。更疼的是内伤,摔落地面那一霎磕到了软组织。
“厉狮纶呢?”
“这里。”芙塞缇指着五号培育舱,厉狮纶赤着上身,下'身只一条短裤,就这么泡在培养药水里沉睡,口鼻戴着呼吸罩,头发在水液里飘动,“他睡得可好了。”
“手术呢?”
“完成了。您不就是为了这个,才延后治疗吗?不过我得说,伤口这么拖延,很容易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坏。虽然您并不会在意。”芙塞缇擦擦手术刀,面对方寒山,“来吧,轮到您了。”
芙塞缇替他褪下黑披风,露出带血的衣物。血几乎已经凝固,布料贴在粘稠的肉上。方寒山面不改色地将上衣撕下来。
芙塞缇神情凝固:“噢,您都遭遇了什么人?盖亚公司的?”
“我自己……”
“啊?”
“回来之后,小伤扯大了。”
芙塞缇深深朝他望了眼:“您与克劳德大人为了集团的收入,都很拼命呢。”
方寒山低着头,乌黑鬓发拂过优美的下颌,眼神在发丝下若隐若现。
芙塞缇是科研工作者,性格率真,头脑也缜密,对方寒山一片忠心。面对她的话里有话,或许透露大致事件才是明智选择。
“一个多月前,斯凯普先生游学回来。和我说,脑科学的研究又有了新的突破,赫菲斯的总利润率一定会大涨。”
方寒山顿了顿,沉默许久。
又说:“我问是什么研究,他说,东西还没做出来,克劳德不让说。”
芙塞缇敏锐地看向五号培养舱,厉狮纶像是母亲子宫中的胎儿,身体微微蜷起,在舱中起伏。
“看来厉先生为这件事付出了很多。”
方寒山静静注视五号舱,不再说下去,灌了口白水,准备接受手术治疗。
芙塞缇悄悄睨去一眼,盯着他水润的薄唇,鸦羽一样的眼睫,和刚刚望向五号舱的一瞬间,微光破碎的黑眼睛——不是第一回被方寒山无意间展露的气质征住。
她收回视线,面色如常:“来吧,寒山大人。”
方寒山目光聚焦。
她走到手术台前,注意力转而投注于机械手安装。握住小巧玲珑的量子手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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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寒山赤上身躺在无菌箱里,冰冷的灭菌灯勾勒出他的身体轮廓。
皮肤被映照得苍白。肌肉线条流畅,纤薄而有力。
手术刀解离为量子单位,穿透皮肉,全息投影出现内脏的三维画面,缓缓旋转,由芙塞缇全方位望诊。刀柄移动,内脏中的刀刃也随着量子互动转移,携带的药液分子压缩成实体,加速内脏修复。
“待会给厉狮纶验验血,”方寒山在无菌箱里闭目养神,嗓音低哑,“看是否有特殊药物成分。”
芙塞缇熟练地抽出手术刀,无创口手术完成第一个步骤,手术刀在器具托盘里实体化,滴血不沾。
她说:“行了,起来吧。”
“把他所有的体检报告送到我办公室。”
“会的。”芙塞缇到培养舱的屏幕前观察生命体征——趋于稳定。
厉狮纶浑身上下都是细小冗长的伤口,出血量不少,然而不深不浅,不适合做量子手术。泡培养液来得更直接。
方寒山趁他还在缸里做鱼,光明正大地拎起他脱下的衣服,五指探进其口袋,搜了搜,没有发现绿胶囊。
失望之际无意间抬起头,正与培养舱里的人目光相触。
厉狮纶目光发散,面朝着方寒山,却好像看着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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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一片死寂,他好像沉进了冰冷的湖水深处。
又好像被掩埋在狂风大雪里,把他抱出来的男孩一头乌发,光滑的肌肤与雪几乎相融,红色围巾在风雪里飞扬。一抹孤零零的红色,像万里荒原凌寒独放的梅。
他就是一支傲梅。厉狮纶后来想。
开在混沌区的筒子楼里的傲梅。那个地方他还记得,低处潮湿,高处的阳光却温柔明亮,楼道里光影切割得黑白分明。男孩每天在窗边捧着纸质书本,侧脸温软而稚嫩,与四周灰尘格格不入。
“咕嘟嘟——”
时间到了,厉狮纶渐渐展开身体,培养药水开始冒泡。头顶舱盖“滋”一声打开,厉狮纶感到上臂受力,被铁爪提出舱。淡绿色的药液顺着头发和肌理流淌下来。
浑身的痛感都消失了,精神仿佛在云端。他苏醒过来,撑开一道眼缝,看到梦里不断出现的男孩,走在他前方,周身化满柔光。男孩回头,太远了,看不清脸。
厉狮纶笑了笑,莫名喃喃一句:“你来接我了吗?”
“算是吧。”
声音如一盆冷水,厉狮纶被兜头浇醒。模糊的幻觉渐渐清晰,笑意澄澈的孩子消失,只剩双瞳漆黑不见底的成人。
他笑意渐渐冷却,声音沙哑:“寒……”瞟见边上的芙塞缇,咳了咳,端正改口,“寒山大人。”
“拿到东西了吗?”方寒山凝视着他,眼神中有责问的意思。
厉狮纶顿时觉得自己像是被吊起来审问的犯人:“没有。但事情我问清楚了,那个药叫‘忘忧’,不是细胞修复的药,是辅助记忆摘除的。”
方寒山紧皱眉头:“真的没拿到?”
厉狮纶感到违和,方寒山并不关注记忆摘除的细节。
“要不,我再去一趟。”
“别去了。”
方寒山一甩披风离去,背影直挺而疏冷。
他一直盯着方寒山,朦朦胧胧地,好像能从乌黑的背影里体味到什么。
他还在回味方才的梦,多俐的通讯就来了。
“很好,后天晚上6点你到湘元坊的英式酒吧9号桌,把‘忘忧’放在卡座靠背的缝隙里,备注你的代号。”多俐的声音多了点兴奋,“把药交给极控组,先领一笔尾款。”
“你会来?”厉狮纶难以置信。多俐体弱多病,常年不出门,基本不会走出九龙坊。
“嗯。你小心,克劳德经常暗中干掉方寒山的人,这次要杀你被方寒山拦下来,反干掉对方一个狙击手。克劳德这样的人,会记在账上的。”
厉狮纶扣好新衣服最后一颗扣子,领子“哗啦”一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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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舞伎坊那一闹,湘元坊都炸开了。
常楼站在房间的落地窗前,俯瞰乌拉诺斯城的霓虹大厦,隔着厚厚的玻璃,还能听见闪烁彩光的摩天轮正唱着儿歌。
玻璃上映出常楼圆墩发福的身影,方寒山阖上门许久,也不见他回头。
他只好先开口“义父,我……”在常楼面前,方寒山低着头,说话也不那么底气了。
常楼突然说:“怎么样?”
方寒山猛抬头:“啊……没事,过两天就能恢复元气。”
“我是说,杀人的感觉。”
方寒山霎时噤声。
常楼终于回身,坐在桌前,双眼被褶皱挤压,眼珠子却亮,看着相框里的照片,喝了口中华茶。
方寒山咽了咽唾沫。
当时远距离射击,不见血、没有惨叫,地下城太黑,甚至看不到对手长什么样。
如实回答,说本不忍心下手,只是为了救下属。尝试阻止,只想让对方无法提枪,不料射偏,正中额心。可如何证明克劳德的狙击手针对的是厉狮纶?等等,常楼想问的大概不是这个。
常楼这时接着说:“你长大了,寒。”
方寒山没说话。
“小时候我问过你同样的问题,那时候你不假思索回答我了。”他放下茶杯,挥挥手掌,示意他靠近来坐下,“第一次,你说你害怕,可你想活着,那时候,我觉得你是个会破釜沉舟的孩子。第二次……你记得吧?”
“我说厄舍府的该死。”
“我便知道,你从来很清楚自己下手的‘目的’。包括这次暗杀克劳德的人。”
他吐出“目的”时,突加重音,双眼渐如刀锋,方寒山被其中的寒光盯得汗毛立起,故作镇静:“是我不够聪明,不能理解义父的意思。我不知道那是克劳德大人的——”
“你足够聪明。”常楼仍没有收回目光,“你与我扯谎无用,你杀人目的是为了谁我也不管,可这事现在传出了水花。”
方寒山不语。
歌舞伎坊的事已经传到湘元坊。那天方寒山被诺斯拉去了英式酒吧,才渐渐发觉这件事。
诺斯也算方寒山的发小,混沌区里被蛇骨帮捡走的幸存者之一。于是即便身居高位,方寒山也常常让着他。尤其对方还睁着那双闪闪的蓝眼睛,说要感谢他上次帮的忙,请他喝两杯,龙舌兰、苏格兰威士忌……随便点。
来到英式酒吧,方寒山才醒悟,诺斯不过是不便直说,实则要他来瞧瞧外面的景况。
“噢真是糟糕,我敢保证,死者一定是克劳德最珍爱的那个下属。”
“意'淫也有个限度,娘儿们。”
“当时突然传闻常楼又有义子,要推出来当副董,我的上帝啊二十岁的小伙。克劳德怎么能服气。”
“人家二十岁上任,二十二岁就染手啦。”
“我看常楼也真是老了,有克劳德不行,还要弄个年轻人来养蛊,唉——噢噢,我该看看盖亚公司是不是又上市新产品了,太好了,代步义肢终于上市了,就是价格有点……”
满是赫菲斯集团高层内部不和的传言。舆论风向影响了中下层的投机者们,不难想象,公司的股价近来频频下跌。
常楼沙哑的声音唤回他的神志:“继承这种事,看上去是我一篇遗嘱的事,背后的水还很深。一份力量,当你不能掌控它,它便会反过来控制你,成为你实现目标的绊脚石。”老者抬眼,与方寒山心照不宣。
他们都知道那个“目标”是什么。因为有这个“目标”,他们现在才站在这——作为父子。
他要复仇。
义父在提醒他。别为了“目的”,丢了“目标”。
“去吧,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常楼总是对他十分信任。
“多谢义父。”方寒山退出常楼的房间,在门外,眼中流露出怒意。
回到办公室,诺斯早就等在门口,脸色像一片腐烂的叶子一样难看。
“寒……寒山大人,那个……”
方寒山接了一杯水给他:“别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诺斯正喝着冷水平复,门外便传来脚步声、说话声,越来越近。
“这是第二个了吗?”
“寒山大人最近是怎么了?他从小就是个好孩子。”
“嘘,别叫名字,让人听见。”
方寒山蹙眉:“什么第二个?”他心里已有不好的预感。
“第二个是真的吗?您又杀了我们内部的人?”诺斯几乎带着哭腔,“我是不信的,可他们都说……都说……”
方寒山抚摸他的后背,替他顺气。
于是等来一句晴天霹雳般的话语。
“都说斯凯普大人,是您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