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城的通风系统加大了风力,模拟地面城市真正的夜晚。
方寒山拢住掀起的外套,钻进香皂乐园对面一条巷子,顺水管翻上二楼平台,再借楼梯爬上顶楼。消音枪对准门锁,“砰”一声断裂。
天台门打开,高处的风呜呜刮过脸庞。
他卸下背袋,枪架和狙击步'枪在霓虹里泛着冷光。微型望远镜固定在左眼金属,找到厉狮纶四个随从的方位。还有二楼包厢盖亚公司代表和投资人相谈甚欢。
视线往上,三楼阳台,发现准星反光。对方手法不甚娴熟,手腕微微一颤,反光便成为了视野焦点。
方寒山眯了眯眼,视感上,对方像是对准了地面——厉狮纶的方位
他快速架起枪'支。
“谢谢咯。”厉狮纶已经站在店门口。
“要是效果好,记得回购呀。”山田笑眯眯搓手,“您不是需要医生嘛?给您介绍个靠谱的,就当交个朋友。飞田町有个脑科医生技术非常棒,听说是蛇骨帮帮主花高价收的人,手术您可以找他。”
“蛇骨?”厉狮纶故作惊喜。
“是啊,帮主大人看中的。”
方寒山看着厉狮纶走出杂货铺。
余光里,对面准星倏地一闪,他预感不妙,猛地看去——是上膛的动作,紧接着瞄准目标。
几乎没有光线的高处,方寒山甚至看不见对方的轮廓。凭厉狮纶的方位,以及步'枪膛线与水平线夹角的粗略计算,定位狙击手的手腕。
狙击这件事,他只相信自己。这也是他亲自到场的原因。
“咻”,枪声消音,一击即中。
对面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声,侧身倒在天台围栏上。可枪身“咣当”一声砸响铝合金栏杆。
这一声惹来街上无数目光。只见枪和人在围栏上摇晃数个来回,忽然平衡倾斜,双双从天台摔落地面。
“砰”——
一声巨响,世界静了数秒……
倏然间,整条街激起一片恐慌,人们尖叫着逃跑。井井有条的人流一下乱成了一锅粥。二楼包厢的窗户早已关闭。盖亚公司的义体武装护卫从香皂乐园里浩浩荡荡出现。
纷纷朝方寒山举起了义肢。
他们的小臂外壳迅速旋转、张开,银黑金属枪筒徐徐露出,在人造月亮下银光泛泛。
那不是枪……
轰——
激光的光芒潮水般涌来。方寒山凭本能,迅速朝旁边打了几滚。狙击步'枪毁了,他爬起来,狼狈地跑进天台机房。
声与光侵入大脑,心一下坠入冰窟。他一声一声粗喘起来,眼前闪过一幕幕幻影。
那不是枪……
是地狱里的恶魔。
十五年前,与世隔绝的混沌区闯入几个年轻人,着装奇异,开着奇形怪状的飞车穿过大街,拉横幅,放烟火,庞大的全息投影招摇过市,宣传乌拉诺斯城的高科技。
后来,方寒山渐渐看到满大街冰冷的钨钢铝铁,壮年人们拥有了满身金属,喷出的激光可穿透这里的一切。
……
噩梦里的激光束不断地洞穿他的身体。他抱头蹲下,闭上眼睛。
护卫队伍的吵闹声隔绝在外,他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如丝如缕,清晰可辨。
天窗外的人造月光飘进黑暗,方寒山靠着冰凉的墙体蜷缩,呼吸愈来愈浅。紧接着胸口突然闷痛,大口呼吸起来。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他揪紧衣领,双目瞪直,冷汗沿下颌流线,从削尖的下巴滴落。
眼前一黑,腿脚再支撑不住,方寒山“砰”地跪倒在地。
-
厉狮纶在一间古董店躲避,假装挑选货品。
外面轰炸的激光武器他应是听说过的,当年混沌区的居民获得这样的武器,与擅闯的外人火拼。最后被极客入侵了义体系统,一支人类血脉线变作蜘蛛丝一样的岌岌可危。
两年前为了找出那名极客,厄舍府派出稽察局的极控组撒网捕捉极客。产生了许多冤案。多俐的弟弟是其一,至今仍在“械域”服刑。
他回头望向店外,激光照亮了整条歌舞伎坊,厉狮纶挡挡光线——盖亚公司的护卫都仰着头,是在对酒馆天台上的什么人开火,炮火落点再往下几米,就会烧着藏酒阁。
周身倏地闪现一个环绕式动态画面,是酒馆楼顶天台,边缘已经被轰炸出一个明显的凹坑。机房也坍塌一半,那里面有个蜷缩的人。
是多俐发来的视觉共享:“我黑进街道监控了,那人是方寒山,快去。”
话音未落,厉狮纶已经冲了出去。留下前后摇摆的玻璃门。
-
方寒山不想在此坐以待毙。
武装护卫的炮火断断续续,忽而一发闪光打中废弃机房,天花板塌方,七米高的屋墙坍折两米,烧焦的碎石四处喷溅。
他控制住过度换气,掏出随身的冲锋手'枪“楔尾”,趴在断裂的墙体边缘,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楔尾”上膛。
又是一发激光,准确无误地打中断垣,掩体墙只剩不到三米。
酒馆只有三层楼,这个高度,几个飞爪簌簌而来,抓进天台砖缝里。
方寒山瞄准一个,开出一枪,迅速躲到烟囱之后。
砖块松动,一名护卫惨叫着坠落,砸在街上发出震响。
黑烟、火光、街道狼藉,有人尖叫、大喊,黑市路段一片混乱。
方寒山冲出掩体,暴露在火光之下。奔跑着开出第二枪、第三枪……第八枪打中一名雇佣兵的头颅。
脑浆喷发,血眼球骨碌碌滚在地上。死状可谓人鬼难辨。其余人迅速后退,不敢轻举妄动。
只剩下两颗子弹,必须用于突围。
方寒山在一枪枪的试探中,找到那名“中枢护卫”——负责队伍义体能量供应的中枢系统植入兵。毁掉中枢系统,便能瓦解他们的武器。
他正要趴上天台边缘,给他们的中枢系统来一枪。另一个高个护卫骤然一发刺炎弹,激光掠过方寒山耳边,点燃他身后坍塌的机房。
火焰升腾,独属于刺炎弹的红光撞破黑夜,如山崩海啸汹涌而来。方寒山被淹没在黑红色里,胸口充斥着窒息感。应激反应又有了苗头。
他心一横,彻底闭上眼睛,凭记忆里的开'火声大致判断刺炎弹的弹道。中枢兵方才由高个的护卫保护,不出意外应当在弹道的沿线上。
他举起“楔尾”,手指勾住扳机,准备盲狙。良久仍未按下,手越发颤抖,他全身脱力趴下,喘息急促。耳边的轰鸣仿佛自很遥远的地方来……
突然被人托起上身,拖到离火焰和枪'火声更远的地方。
他被粗糙的地砖硌得直咳嗽,对方立即停下,稳住他的身躯。一个牛皮纸袋罩住他的口鼻。
“呼吸。”
方寒山一呼一吸之间,睁开一道眼缝,冷汗流进眼睛,粘住了睫毛。湿漉漉的视线里映出厉狮纶的轮廓。
衣着一如一把烈焰,火光将他金棕的双眼映成兽一般的红色。开襟之下,麦色肌肉比自己要更厚实一些。
方寒山闭上眼,感到被用力掐住人中。
“可以了,深呼吸。”厉狮纶在他耳边说。
方寒山枕在他肩窝处,晕乎乎地按他说的做。手因常年训练的本能,还紧紧握着枪柄。感觉到厉狮纶要掰开他的手指,他抽出手躲开了。
“发病还想打?”厉狮纶嗤笑,把枪扯到面前。
枪托形状、拉栓和弹壳窗的位置比寻常手'枪偏移了几公分——这是一把左手'枪。
“特制的小型冲锋手'枪,五十米射程,响过八枪,还剩两发子弹。”他松开枪,笑着说,“打算用它打谁?地鼠?”
他转移视线,见天台边缘那把报废的狙击步'枪,枪口所指的方向是香皂乐园三楼阳台。
顺着阳台位置朝下望,是一把崩碎的枪,和那具摔落的尸体——眉心和手腕位置各有一个精准的血洞。
“枪法挺神啊。”厉狮纶半蹲,看着四周的碎石、土灰、哔哔啵啵的火焰,“你怎么知道,有人埋伏杀我?”
方寒山胸口起伏,喉咙干涩:“这不是……你该知道的。”
“你这病不是天生的吧?引发源头是什么?爆'炸?”
方寒山沉默不语,不经意瞥了一眼燃烧的机房,火光映得厉狮纶更像一束灼人的烈火。
“噢,刺炎弹,近几年才普及的新型激光武器。射程远,穿透力强,强光还有掩人耳目的作用。最开始出现在混沌区……”
方寒山眉头紧皱,眼里几乎要冒出冷焰,警告他不要刺探不该知道的事。
混沌区这个地方,想起来,厉狮纶还很怀念,托某个人的福,他在那里健康成长到十岁。后被厄舍府人员安排到孤儿院,接受了全方位知识教育和体能训练。
体能训练,就是这种时候派上用场的。
他把方寒山藏到离火力最远的角落。
“等我回来。”
一转身,手肘一紧。他回头,方寒山扯住了他的衣服。
厉狮纶是个急性子,快被这拖拖拉拉的折腾疯:“还有事?”
方寒山递给他一个黑色口罩,和一件短披风。
厉狮纶把口罩戴上遮住脸部,披风穿上遮掩身形,掰开他的手:“喏,放一百个心吧,我不会牵连你。”
方寒山嘴巴仍在开合,发出不清晰的音节,话语散在墙体燃烧的毕剥声里。
——你不能死。
厉狮纶读出口型。
他笑了笑,放下方寒山,飞速跨出一段助跑,脚下生风,楼顶上纵身一跃,黑色的披风高高扬起。
-
“报告,目标好像朝隔壁去了,追不追?”
中枢兵被其他护卫围护起来,一边调整义眼的望远距离:“别慌,跟他们保持射程距离,不要太——啊!”
话未说完,一条磁悬浮钢索蟒蛇一样迎面飞来,抽中中枢兵的脑门,一下将人抽晕在地,血顺着脑门蜿蜒到鼻梁、人中……
护卫队伍方寸大乱。分明都在尽力保证目标不逃出射程范围。谁知敌手杀了个回马枪。
众人抬头,有个人从上方快速飞落,灰白的人造月亮下现出一道剪影,钢索在这人的操纵下展开,钨钴合金在夜里反射银光。
面对中远程武器,厉狮纶选择近战。
钢索长度有限,他于是自半空中投进包围圈。
随着他俯冲而下,护卫队集体收回银黑炮筒,猛一抽刀,“铛”一声响亮的碰撞,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火花四溅。
现场变作冷兵器搏杀。
厉狮纶后仰躲开对面扫来的腿,几条钢索同时滋啦啦甩向四面八方,宛如盛放的藤蔓铁花,抽在敌人身上。紧跟着一个侧空翻躲避开去。
几把刀刃“唰唰唰”戳进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面前的高个子战士肌肉喷张,却灵活如鸟雀。趁厉狮纶没站稳,一个矮身旋转,飞速两腿扫其下盘,同时挥刀直取命门。
厉狮纶失足仰倒,手掌撑地,贴地全旋,扫踢其小腿。紧接着一个侧空翻,躲开械刃,顺势抬高一脚,落地一个下劈——俯冲而来的对手头顶中招,双膝被迫下跪,脑门重重磕在了地上。
地面皲裂,血汩汩溢出。
厉狮纶碾踩他的义肢:“刺炎弹是你的?很不错的武器嘛。”
敌人笑:“你也来一发?”
厉狮纶目露凶光。
砰砰砰……厉狮纶的皮鞋尖在那脑瓢上左右猛扫,踹得他头颅飞甩。抬腿,把对手的脸狠狠地踩进地里。水泥地霎时崩裂,以头颅为中心,方圆五米重重凹陷,碎石飞扬。
小哥抬起血肉模糊的脸,五官扭曲抽动,微张着嘴唇,像是有话要说。
“呵,呵呵呵……”他只发出痛苦而快意的笑声。
厉狮纶愣了一下。
身后突来一阵妖风,三名敌人凌空跃起,举刀朝他的后背劈来。厉狮纶神色一凛,没有回头。双脚拉开屈膝,双手紧扣皮腰带——刹那间钢索如活物飞出,勒住半空中偷袭的人。
磁力关闭,钢索解除悬浮,百斤重的锁链将敌人掼到地上。鲜血与脑浆迸洒,几滴溅上了他的脸颊。
他舔了舔唇角,隐隐兴奋。
战斗时仿佛修罗一样的面容,两眼炯炯盯住他的目标。
他找不到时机,有两名护卫使用防弹材料制作的义体,昏迷不过十分钟,再次醒来。
“你地下城的赏金猎人吗?”他擦着鲜血,明明吓破了胆,仍故作姿态说,“如果是揭榜任务,我们愿意出更高的价钱。”
话说得很直接。
他漫不经心地看看四周,想起方寒山的枪。后悔刚刚因为不称手没有拿走。
钢索穿透力不足。他环视一周,想寻找武器店购买'枪械……
然而歌舞伎坊只是一条花街而已。
钢索能源不足,再耗下去他就该歇菜了。
这时他发现一个小小的影子。
影子在天台上蠕动,他抬头,敲敲暗号示意多俐调整隐形眼镜的焦距,转换红外线模式。终于辨认出方寒山。
他站在寒风里,连剪影都是凌厉的。手缓缓抬动,朝厉狮纶的方向,举起剩余两弹的“楔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