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证件持续闪现俄文。
姓名,尼古拉·阿纳托利。
职业,盖亚公司技术研发部经理。
死亡时间,Data127年6月30日22点21分。
死因,高温。今日体征数值走势异常,17点55分出现体温升高、新陈代谢加快、肾上腺素剧增的波动,22点21分温度骤涨,各项生命体征跳楼式归零。
方寒山两眼紧盯,照相一样记住内容,看看时间,22点30分。
“你们怎么在这?”凌宸提溜起尼古拉的全息方块,给了他们一瞥。
“你才是。”方寒山看着她武器上的血迹,“怎么在这里?”
“啊,护卫委托,不小心划伤个尾随变态。”她接着搜刮尼古拉的口袋。
部分血仍在流淌,还有部分凝结成黑色。尸体冰凉凉的,腐臭浓郁。
口袋里除了车钥匙,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她于是戴上手套、鞋套,将人脸翻来瞧瞧。
五官烧成了焦炭,大致也看得出此人嘴含骂词,鼻存怒气,死不瞑目。顺手想替他瞑目,一使劲,头拧断了。死者颈部有腐蚀的痕迹,血肉粘稠,与酸液混杂在一起藕断丝连。
她看着这个男人的模样,三秒时间,多俐借视觉共享完成全息摄像。
“这么动尸体,不怕留痕迹?”厉狮纶抬头,“那儿还有监控,小多俐。”
“早截了。”
凌宸从眼尾睨他一眼,抽出布片擦去武器上的血迹,金属刺分解,收进头侧的机械装置。
她双眼冷亮,大有完成任务就走的我行我素,并不打算阐述一下她的任务详情——既是做护卫追杀变态,为何追到人家阳台上,又跳下来查一具不明尸体。
“已经留痕迹了,明天稽察局来查案,我们都得去接受问话,弄不好,就进械域审讯吧。”还满不在乎地说着唬人的话。
“原来你明白。”厉狮纶扶着脑门说。
“我是说你们。”凌宸摘着手套往花坛外走,“接了儿子的委托,就别沾老子的血腥气。多俐派我来,我欠她的。”
方寒山朝她颔首感谢,拉起厉狮纶便走。
-
两天后,FS诊所。
小小实验室,中央手术台撂着床被褥,两人高的计算机屏幕前站着一白色的小巧背影。
“那个……是这样的,寒山大人。”吉岁调取昨晚连夜赶的报告,“人死亡过程中,除非躯体爆破成为碎块,否则各项生命体征都会有下降过程。尼古拉的尸体只有三分之二烧焦,体征变化曲线应当更平缓,然而数据显示一瞬间归零。所以尼古拉并不是22点21分死亡。”
“那是17点55分了。”方寒山说,“那时候生命活力增加,方块也许被凶手放在身上了,凶手得是个体征活跃的年轻人。”
“初步判断是这样。我接触不到尸体,还需要稽察局的验尸报告。对了……”吉岁转过身,面对比他高大的方寒山,掀起一双狗狗眼看他,“我加入极客组织了。”
“代号文鳐。”他说,“看见了。”
“加入这个组织,有什么作用吗?”
这大约是“有什么好处”的文言文说法吧。方寒山说:“以多俐的目标,我们合作结束后拿到PURGE的可能性很高。”
吉岁眼睛一亮:“是说……那个蓝胶囊?”
方寒山点头。
他也不算说谎。两年前那档破事要告破,PURGE就是绕不过去的死路障。
当年,盖亚公司的代表人——IT部的首席工程师到乌科院莅临指导一年一度极客大赛。
他到乌科院举办讲座,宣布极客比赛的消息,赞助提供公司当前研究的LAS系列产品软件作为比赛道具。
软件设置了七道防守,要求极客们三小时内攻破防火墙系统,使产品瘫痪。规则只有独立解密,不限手段。所有人都明白,这是盖亚公司每年的产品测试环节。
方寒山学的是经济虚拟化,对黑客技术不甚了解。可是将在外君命不敢不受,常楼的“军令状”到了手上,他就得动身监视DELETE计划了。这场比赛必须报名参赛——这是任务之一。
他向厉狮纶借单边机械墨镜,一个辅助破解的道具。墨镜模式下会自动检索数据,病毒程序编译时还有一定几率可防追踪。
红蓝黑的运行代码飞速更迭,方寒山一边用眼镜破译,一边观察周围动静——知道比赛结束都很正常。盖亚公司的人在宣布过关选手的名字,颁发奖品。
浑水摸鱼的人,奖品是不会有的,只能看着厉狮纶大摇大摆走上台去,不断回头反复开屏蝶舞。
后来他才知道,奖品袋里有盖亚研发的全息圆镜,全息方块的替代产品,方寒山结束任务收拾行李,到厉狮纶宿舍送礼物,找到了这个东西。
随手打开全息圆镜,弹出的开机画面是一张主色调为金红色的图片,中间是一只红色野兽。生生愣住了——是那个噩梦里的图案。
他自然去问了厉狮纶——这是他的电脑桌面标志,入侵成功的瞬间,被入侵设备会闪烁入侵者的屏幕图样。这个全息圆镜是个纪念品,特意截图了获奖者的桌面作为开机画面。
往后很久、很久他都没有缓过来。
他毅然向常楼申请延长任务期限,探寻这些图案的来源,灰色菱形、金色指针、红色野兽,等等等等。最后毅然将厉狮纶引入瓮中,将其记忆斩草除根——用PURGE。
……
查到PURGE,失去的记忆就会被再度翻出。厉狮纶会重新与他敌对,到时杀与不杀,对他都非常不利。
他只需要查到DELETE计划的目的,不需要多余的探究。
方寒山朝新家走去,两侧的二手零件铺、黑市摊位挤满穿着脏兮兮的人群。
他在地下城市租了房子,独栋的矮楼,所在的这条街犯罪率高,不算安全,但至少全息方块的信息不受到白泽监控。
这么多年厄舍府能够压蛇骨帮一头,靠的是对赫菲斯产品的掌控。赫菲斯集团越是让全息方块嵌进普通人的生活,厄舍府越是获得的几乎全城的信息数据。
方寒山也不明白这是一种竞争,还是合作了。
地下城市阴寒,追光和霓虹又过分火热,方寒山感到后背发毛,有一道冷热交织的复杂目光跟了他十几里地,还没有散去。
他心里一股无名火,倏然回头:“跟着我干什么?”
身后那只棕毛狮经过昨日的撒气、赌气、阴阳怪气,此时在他身后大摇大摆,吹着口哨东张西望:“别自作多情,走这条路,怎么就是跟着你了?”
“不要狡辩。到底有什么事?”方寒山极其不悦。
“与你无关。我没有义务奉告。”厉狮纶嚣张地讥笑。
……
昨天。
——“寒山,告诉我怎么回事。”厉狮纶出示多俐发布的网站公告,“为什么吉岁会加入我们?”
——“与你无关。”
——“他加入的?还是你要他加入的?”
——“我没有义务奉告。”
他就像只鹦鹉,专业学舌。方寒山暗诽这人幼稚,找遍全世界都找不出的幼稚。对付这种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不理他。
“你不会就住这种地区吧?”厉狮纶看着四周楼房渐渐破损,墙皮剥落,一眼望去满目混乱的红黑蓝涂鸦,张狂而叛逆。脚下没有道路,全是砂土,走着走着还有二百多年前废弃的地铁轨道。
这里就像Data纪年以前的厄瑞玻斯区,贫穷荒芜,却还未遭遇战争,也还没有变成某些群体持械斗殴的地方。
他接着喋喋不休:“堂堂少主住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地方,我住的地方多少有点这个时代的东西吧。看,你这儿都没有监控,还用钥匙开门……电灯居然不是感应的?门不会自己关吗?还得我来帮你关哦。没有人工智能向你问好么?还没有遥控移动沙发么?我家都有。厨房没有自动做饭机?在我家那根本不需要自——唔!”
方寒山用蛋糕堵住他的嘴,看着他金棕的眼睛说:“谢谢,但不用了,狮纶。”他明白,厉狮纶在邀请他,“我不需要人工智能来向我问好,或者做食材比例一成不变的菜。”
厉狮纶看他放松的表情,撇开目光,沉默地嚼着蛋糕。
“我知道你想问很多为什么——你也真是很喜欢问我为什么。”方寒山打开冰箱,拿出晚餐,撸起袖子准备下厨,“我只是需要一个隐蔽的地方,防止在本部留下我参与极客组织的证据。”
“那吉岁医生呢?三人协议,你我和小多俐,没说我们之间可以加入其他人。”厉狮纶自觉又塞一块蛋糕,“吉岁医生加入,你就独自搬到他诊所附近,贴身护卫也不需要了?”
“需要。”
“你行李齐了吗?就这么搬来,确定没忘了什么?”
方寒山揉了揉脑门:“你……是不是——”
“没错你忘了我。”厉狮纶刁钻接话,“但我仍旧默默跟在你身边。”
这个人什么时候能“默默”真是感谢天神。
“我咽下被你抛弃的不甘,默默跟随你来到地下城。”
尾随跟踪的专业说法。
“视死如归地闯进你家。”
对自己的生命长度和厚度很有觉悟。
方寒山关了水龙头,抬起头,“吉岁和我们一组,但不和我们一起行动,不知道你在别扭什么。”
厉狮纶拿起第三块蛋糕,有意沉默,好像蛋糕真能堵住嘴一样。
方寒山徐徐抽刀——以机械小斧头作菜刀,刀刃锃光瓦亮,映出他闪烁数据流的左眼。
“我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离你远点是保护你,听明白了吗?”
厉狮纶看窗外的下水管道和奇形怪状的房屋,装没听见。
即便方寒山说出要保护自己的话,他也不会高兴,反而怒火中烧,忍耐在肚中,不发作。
这种为保护你而把你排除在外的论调,他早十几年前就听够了。家人逐一赴死,要他一无所有只剩一条贱命也不许丢弃。
失去一切,所幸遇见了新的家人。方寒山带他读书,教他像个人一样活着,要他活出个人样来。
现在的方寒山,和十年前不一样了。他放下书本,拿起刀剑。不沐浴阳光,只沐浴鲜血。冷漠、危险,心紧闭起来,把他拒之门外。
就像生前的大哥二姐一样。
“咚”、“咚”,方寒山有节奏地切着青瓜,嘴里轻声:“你为什么……”
为什么坚定认为他是“诺森”?为什么受到厄舍府训练却加入蛇骨帮?为什么掺和与自己无关的危险?
为什么你会有红色野兽的标志?
声太小,厉狮纶朝他伸了伸脖子:“你说什么?”
“没什么。”
两人之间迎来漫长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