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方需遵守以下规定,第一条,狴犴由极客狻猊负责监督,任务执行须与狻猊组合出动,听从狻猊的任何要求——”
“最后一句不要瞎编。”方寒山“啪”一个甩手拍中他的大腿。他坐在办公桌前,厉狮纶就坐在办公桌上捂住痛处。
“第二条,狴犴须及时与极客狻猊分享情报……”
方寒山面无表情地听厉狮纶棒读协议内容。素质极高教养极好,没有将拳头砸在那张傻笑的脸上。
凌宸如今也入驻网站,时不时在外跑单。查岗捉奸,追贼护卫,陪哭陪聊陪逛陪吃饭……
以她一日七单的工作频率,她深刻领会到,什么陪上刀山、陪下火海,都不如陪写作业难。那是个技术活,比写代码更枯燥,比战斗更疲累。一个任务下来,怀疑的不是甲方的脑回路,而是自己的。
现在人工智能补习的机器不断迭代,不断涨价,恶性循环。最新版几十万乌币一套,可以用特定频率的电流直接给孩子塑造思维方式,量入产出,学习效率成倍增长。然而新型集成电路的成本高,生产周期长,大部分人负担不起费用。
于是人工补习又重新浮现,并集中在九龙街网站上,委托金丰厚。开网站的某位面瘫老板赚足了分成。
“你想教什么?金融投机?”
厉狮纶接到一单高额委托,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辅导乌科院入学考试。方寒山极度鄙视他一个厄舍府的保送生。
厉狮纶摆动食指,正色道:“当然是你来教,统考生。”
“没空。”方寒山利落地把他推下桌,打开全息屏幕,查看今天赫菲斯集团在鲲鹏区的销售情况。
厉狮纶又贴近来:“多俐要求我们两人组队,说不定是什么劲爆任务——你说对吧小多俐?”
方寒山摸了摸耳后的骨传声通讯贴,多俐的声音立体环绕:“委托人自述是中校生,点名要狴犴接单。狴犴,你认识这个账号吗?”
显然,多俐问的是,为什么会有人认准刚加入的“狴犴”。
狴犴是他在乌科院执行任务期间的最后一个代号,由他直接向常楼传达,除了常楼——或许还有几名高层——就只有受常楼雇佣的赏金猎人知道。
那天出现在制药工厂的赏金猎人罗娑,事后想想,略有印象。罗娑大约是那段时间,几次向他传递过常楼的讯息。
那天查尔斯在他面前,杀死了全部赏金猎人,包括罗娑。照理不该有蛇骨帮高层之外的人知道。
也许只是随手选中罢了。方寒山如此自我麻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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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灰霾今天也在下沉,夜晚的喧嚣、狂欢、霓虹之海,让人生出打破灰霾的幻觉。
一切都在雾里,人、摇滚、齿轮转动……
金属、工业、光污染……
还有精神。
包括前面的那只“棕毛狮”。
方寒山开启高速档,机车呼啸,前方一个棕色后脑勺在狂风中涌动,仍在与他拉开距离。他“啧”了一声,切换飞行模式,车轮收起,飞翼展开,乘风贴地追去。
厉狮纶吹着响亮的口哨,一路狂飙。他的机车新上了漆,红得发亮,窜过街道,两侧LED广告牌拉成虚影。
抄小路进入主城区,商业街四通八达。他一路都在大声叨叨,方寒山也只好听着。
“少主整天待在闺房里,今天终于自由啦?”
方寒山被“闺房”膈应得身子一歪,捏紧油门,机车倏然啸叫。
前面那头棕毛笑得更放肆了:“说吧,谁给你的雅兴来体验极客生活?”
这是在问他为什么突然加入组织。当初方寒山也问过他为什么加入蛇骨,于是这个问题仿佛有股报复的味道。
他暗自冷笑,一本正经有样学样:“我为你而来,厉狮纶先生。”
厉狮纶的车速慢了下来。
周围人声、风声、广告声愈加沸腾。
他们把车停在中心广场的智能停车场。熄火,飙车的噪声消失,方寒山开始感到被摇滚乐、商场广播和人流包围。
极少来主城区,来了也是任务,没功夫好好看看这里。
中上阶层和贵族们活动的地方如此壮观,楼高入宵,霓虹流彩,餐饮和购物场所鳞次栉比,价格的区别也很大。
这里的临终梦境关怀所,为临终者提供美梦,并从大脑里取下完整记忆的场所。价格是吉岁的FS诊所的三倍。
赛博数据时代,许多东西的价格与成本总是呈反比。
“你不会忘了你来过这里吧?”厉狮纶指指不远处的九龙区。
方寒山听到低沉的话音,转过脸,黑发飘过眼前。
他想到运输队里那个“猛兽”,血液中流淌着与厉狮纶相同的因子。他们同从一个垃圾堆里逃出来,注射同样的药物,身上烙下大同小异的印记,长成了不同的样子。
方寒山那时候意识到,厉狮纶爱玩,对他仿佛顺从,但芯儿里也是一头“猛兽”。
然而猛兽此时像只好奇的狮子狗,指着最高的建筑——厄舍府大楼,天眼中枢就在顶层,监视地面的每个角落:“那里呢?你去过吗?”
方寒山看都没看:“不是接了委托任务吗?变成逛街了?”
厉狮纶凝视他的眼睛,嘴角渐渐放松,笑了,抓起他的手腕:“我们是自由组织,做任务讲究一个自由。不习惯么?那我先带你习惯习惯。记得遵守协议第一条规定。”
方寒山张了张嘴,无以反驳,只好瞪他一眼。
那人脱缰野马一样跑到中心广场,在自动烹饪机前买烤鸡腿,方寒山就倚着电线杆等,看着他大口撕咬嫩肉,递来更肥嫩的另一只。
看着上面流下的黄油,他手一推,拒绝了。
厉狮纶又跟义体人马戏团的小丑玩到一起,买了两把充气长刀,一个强塞给方寒山,快乐地收获一句“幼稚”。
“怕了?不敢接本大爷的招?寒哥不过如此呀。”厉狮纶一本正经挥舞玩具刀。
方寒山白了他一眼,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厉狮纶半点不受打击,拉着方寒山一头扎进人工智能游戏厅。人机对打,人机比赛,闹哄哄的,吵得方寒山直皱眉,半推半就地穿过人机拳击台、人机摔跤、三维对抗赛——站在一台娃娃机前。
方寒山久久没有吭声。
身后一声“KO”,一个肌肉男打赢了智能机器人,拿到奖金。右前方一声“**”,跳舞机的分数即将打满,义肢突然失灵了。
直到走出游戏厅,方寒山还是恍惚的。
他终于忍不住:“你接委托,就是为了在外面吃喝玩乐?”
“赚钱不就为了吃喝玩乐嘛。”厉狮纶回头,气球甩在肩上,手里开着易拉罐,一脸理所当然。“委托人约的今晚,我们吃完晚饭过去——哎呀寒哥,你对它好点,头要断啦。”
他在说方寒山手上的毛绒狮子狗。
半小时前,这人趴在娃娃机玻璃上发呆良久,要方寒山钓这只毛绒玩偶。
方寒山木着脸,看着游戏机器——混沌区以前也有这个玩意。
父亲童心未泯,经常带他玩,大掌掰过杆子,铁爪就会以刁钻的角度勾住他想要的玩具。
他说,选择机器很重要,如果机器设置得奖几率只有零点零一,那么技巧再好、再多努力,也不会有好结果。
这种映射投胎技术的毒鸡汤要多少有多少。
那之后不久,父亲和母亲走出混沌区。他们说,要去为他找“机器”——能让他用更少的努力,得到更多想要的东西。
方寒山还是相信过的。不过显然,他们没找到。他隐约明白这样的“机器”即使存在,也不会属于他们。
它只属于很少、很少的人。
……
他拎着公仔头走,看厉狮纶心疼玩偶的眼神,向下睨了一眼——玩偶脸抓变形了。
心里暗诽,厉狮纶怎么这么宝贝这东西。
“以前我也让我父亲给我夹玩具,像你这样。”方寒山说。
厉狮纶微笑:“这是占我便宜吗哥?”
“没想到你会喜欢这个……我以前在学校里,好像只有女生喜欢——”
“噗”一声,厉狮纶一口汽水喷在那张俊脸上。愣了一会儿,大笑出声,外套脱下来就蒙在人脸上当毛巾。
擦毕,抽开外套,见到一张愠而凶悍的脸。即刻严肃立正,敞开双臂,嘴角狡黠勾起。
“本人猛男,任君鉴定哦。”
“……”方寒山心里已经把剑架在对方脖子上了。
厉狮纶嬉笑着耸耸眉:“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么?答对有奖励。”
方寒山看他一脸“快问我快问我”的傻表情,左右瞧瞧那玩偶,除了这狗跟厉狮纶很像以外找不到别的原因。
他不接招:“没兴趣,吃晚饭去吧。”
他看了一家杂货店的投影时间——17:55,快步越过厉狮纶。不理会他故作失落的声音。
一边为狮子狗捋平褶皱,抱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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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托人居住的住宅街区THE ONLY PARADISE,就在快餐店的对面。从主城区一路向东的克洛诺斯区。
方寒山吃着番茄肉酱空心粉,透过落地窗斜睨一眼,就能看见。
街区里多是二层平房,委托人住在靠南边的高级街区,是一栋加了阁楼的小别墅,古北美留下的建筑风格。
“委托内容,要求上门辅导乌科院入学考试,上门要自称是‘阳光教育’机构的人。全篇使用中文,语意颠三倒四,一看就是老式机器的劣质翻译。”厉狮纶一边吃饭一边盯着对面的方寒山,“噢,他指定了你,是不是早就看穿了你的血统?”
这个委托内容的口气像是个小鬼,方寒山心想,还要自称,怕不是要骗过家长,委托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难怪多俐给他们骨传声通讯器,随时联络。
方寒山检查了一下这个微小的仪器,外层使用了隔音材料,内侧一层纤薄的仿生鼓膜,方便声音从耳软骨传递到耳蜗。
“如果要面谈才能知道实际内容,那中途拒绝委托算不算违约?”方寒山问。
“不算。线下委托另算费用。据我的经验,”他勾勾手指,让方寒山靠近,故意发出恶魔的低语声,“可能是斗争类委托,要见血的哦。”
方寒山面不改色地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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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层小别墅门前,挂灯在门牌号上投下昏黄的光。对讲屏幕出现一张男生的脸,深棕色卷发披在肩上,蓝灰色的欧式大眼怼在镜头前。
“‘阳光教育’机构的老师,是您下的委托吧?”
门从里面打开了。
男孩捋一把蓬乱的卷发,灰蓝色的眼睛浑不见底。
盯着他们看,不知想了些什么,卷发一撩,背身进屋:“以为你们今晚派不出人呢,能来就好。”
家里的一切很平常,雪白的墙没有装饰,一览无遗,进门有个猫窝,猫咪并不在里面。雨伞只有黑白灰三色,整齐地卷好,放进专门的金属收纳架,客厅一套银灰色茶几沙发,天花板吊下一台中枢指令型人工智能,泛着金属的冷光。
家具齐全,屋里却有种诡异的空寂。三房两厅,木屑味和皮革味充斥空气,没有食物和毛毯的香气,没有人的生气。
沙发上坐着棕发男孩,抱一只白爪黑猫,紫黑色睡衣加身,裹了一层外套。
厉狮纶熟咧咧地上前:“怎么称呼?”
“我叫安德烈。哪位是狴犴先生?”
方寒山将黑靴摆在鞋柜下,穿上拖鞋,冲男孩点点头。
厉狮纶踢开自己的皮鞋,踩着冰凉的地板砖:“客套话不多说,你委托我们,一定有别的事吧。”
“哦是的。”安德烈扔下他的猫,“两位哥哥跟我来。”
安德烈的房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架高的床铺和几级阶梯,书柜、衣柜一应俱全。多边形的窗台,窗外能望见工厂的烟尘,和厄舍府大楼顶楼。
和许多少男少女的房间一样,贴满了偶像的海报。方寒山不怎么关注娱乐,厉狮纶倒熟悉,一眼认出:“阿纳斯塔西娅,很有名的女星。你是她的粉丝?”
何止是粉丝。一墙的海报、路透图、自拍照、艺术照,电子版不够,还要挂彩打。所有的专辑文件一个不落,甚至有亲笔签名。
这得是骨灰级粉丝。
“我的委托就是关于她的。”
“啊……”厉狮纶对着满墙花花绿绿严肃分析,“我明白,你要我们挖掘塔西娅更加隐秘的、无人知晓的生活。”
方寒山眨眨眼:“什么意思?”
“就是替安德烈先生做一次小狗仔?私生饭?还是跟踪狂?”
“有什么区别?”方寒山真心实意地提问。
安德烈翻了个白眼,朝墙上扬扬头:“你们看看,这些海报和照片,有什么变化吗?”
从出道到现在,女星塔西娅的作品和影像横跨十年,成长变化肉眼可见。
“十年。更成熟更温柔也属正常。”方寒山手指掠过海报,“你认为有什么异样,安德烈先生?”
“神态。”安德烈扬眉,自信、笃定地扫视两张海报
方寒山站到其身边。眼前是塔西娅Data123年的年度专辑海报,笑容温柔而充满力量,被星光簇拥。旁边另一张,是124年至125年的跨年演唱会宣传海报。
125年那场演唱会宣传力度很大,因此,像方寒山这种从不向娱乐圈投一个眼神的人,也被迫自耳边听到了消息。海报形象只有一张垂眸的侧脸,卷发微扬。
“两年前起,她的笑容、眼神,都不一样了。”安德烈说。
方寒山看出来了。
远看倒有笑意,近看显一丝忧郁。结合126年和今年的几张海报,比对起来神态呆板,笑容单一。就连歌舞风格也稳定得漏不出一丝惊喜。然而相貌更美了,人气不降反增。
厉狮纶笑了一声:“很简单,明星最后还是逃不过整容。结案吧。”
“她表情怎么样都好,我只是喜欢她的形象,喜欢听她的歌,她很有才华。但……”安德烈垂下眼帘,眼睛布满血丝,“三年前,有小道消息称她空中车祸,坠车后得不到及时抢救,已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