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山按下芙塞缇的联络铃,说:下午三点理疗。芙塞缇便了然,点头应好。
“您最近,总是到我这来呢。”芙塞缇为他准备了一张单人沙发和脚踏板,“发生什么了?”
没有所谓“理疗”,方寒山只是需要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独自思考。
三百平米偌大的实验室,清静得只有培养液咕噜噜的气泡声。
他陷进沙发里,蜷起来像一只黑猫,从臂弯里抬起眼,一贯的防备和冷酷:“‘忘忧’的生产销售已经列入公司下一年度的计划。”
芙塞缇耸耸肩,从水里拎出试管,盖灭酒精灯:“好事,出售顺利的话,我们又能往其它区域发展。”
“这种药物,是厄舍府禁止的。”
说完这句话,两人自觉沉默。
“寒山大人,我很想帮你,只不过这事超出了我的能力,我只能告诉你……”芙塞缇顿了顿,缓慢抛出暗示,“唇亡齿寒,同生共死。”
“当然,我和克劳德,本是一个组织的同僚。”
“我并非指你们二位。”她说,“您知道的,您真正的同僚是谁。”
方寒山默默盯住试管里分层的血液。
出自同一处动脉血管的鲜红液体,在实验器皿中提取、沉淀,每一层都截然不同。
片刻之后,他披风一甩,站起身:“发布会结束后,许你一周假期。”
这是属于这只冷木头硬邦邦的感谢方式,芙塞缇莞尔:“笑纳。”
方寒山在走廊上快步奔走。
唇亡齿寒。芙塞缇点醒了他,他应看清他的唇齿是谁。
回想混沌区消失那日,他头一回踏进蛇骨帮大本营,走过红绒地毯,刷右眼虹膜,住进属于自己的宽敞房间。一路都会听到唏嘘的声音。
常楼寻了数年,在高楼和废墟中,寻找与亡子相似的孤儿作义亲。见过一个又一个……他是常楼的第八个义子。
常楼有过一个亲儿子,三岁的照片几十年如一日放在办公桌上。睫毛乌木黑,眼睛是弯月牙,肉嘟嘟的笑脸,可七岁生病入院,十四岁夭折。
于是养蛊一般。常楼寻人继承这个位置,带蛇骨与厄舍府抗衡,直到取代厄舍府,完成常楼的遗愿。这个继承者本预定为芙塞缇,可她只想要清静的科研环境,拒绝继承,克劳德因而替补上位。
……
站在常楼的办公室门前,方寒山做了心理准备,缓缓推门而入。
“义父。”
还未汇报半个字,常楼反而先说:“寒,我听芙塞缇汇报过了,你替罪之事,还没搞定吗?”
“义父,我有很重要的情况,要向您确认。”
常楼没说话。每到沉默,方寒山知道义父已经猜到自己要说什么。
他整理好心绪,仍然说:“斯凯普先生前段日子出门游学,去了科技十分发达的地方吧?”
常楼侧对他,浏览书架上排排书脊:“盖亚公司。”
过于简洁直白,方寒山措手不及。
他很快接住话头:“我们和盖亚,什么时候有这层关系了?”
“寒,你想知道什么?”
方寒山盯着地板。
他忽然抬头,房间对面的落地窗映出闪烁的数据流。他感觉到,常楼在好奇他最后会说出什么。
面前这个老男人什么都知道,却挤牙膏一样看心情泄露。
“斯凯普从械域拷贝回来的那串代码是什么?”
常楼矮墩墩的身影一震。
械域的罪犯脑中剥下来的垃圾记忆,那样的记忆代码有什么作用呢?
常楼拿下一本书,取来单边镜片:“不如你问问克劳德。”
“原来,是克劳德协助他窃取。”方寒山目露嘲讽,“那我该去盖亚公司问他?还是到地下花街?”
“你都知道了,还要继续问么?”常楼走到办公桌前,仿佛无闲心与他谈聊,“你何必执着于斯凯普的目的,他是极客。”
方寒山语塞。
他是极客。这个头衔下包含了太多意味。
因为是极客,是赛博数据时代的狂热者。狂热可以解释他们所有行为。
那是借口。
“即是说,克劳德帮一名极客进入械域,偷走一串记忆代码。先生回来后,没多久便死了,死在我名声低谷之时。”
“你已知道真相,却不急澄清你的事情。”
“那对我来说不重要。”
常楼双眼倏然聚焦,在黑暗中泛着冷光,忽地盯住方寒山:“那什么才重要?”
方寒山回:“义父让我遏制克劳德,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只让你与他平分秋色。”
“可贪婪者从不喜欢平分。”
城市上空响起一阵浪潮般的欢呼,主城区有盖亚公司的活动表演。著名的歌星登台演唱。
很吵闹,因此房间里太过寂静。
“克劳德**过剩,那是他的事。”常楼闭了闭眼,终于说,“你被旧世界的思想锁住了**,这才是你重要的事。”
方寒山没再说下去,心里泄了气,落地窗上的数据条渐渐隐去光芒。
他在想,斯凯普义无反顾成为移植实验体时,想过些什么?
十二岁他来到大本营,斯凯普是第一个同他说话的人。
他在那个地狱里失去左眼皮,眼球被血液浸泡七天七夜,凝固变形,视力受损。斯凯普建议他剥落眼球,彻底植入义眼和芯片。
男人很温柔,近三十岁,看着柜子上摆放的、液体里浸泡的科技半成品,眼里盈盈有光,像看着宝藏一样,手指一个个抚摸过去:“我给你的这款义眼,自带红外线夜视仪哦,测距、望远、显微。可以做到你的肉眼不能做到的很多事。”他放下留恋的手,转身看他,如一名极客一样享受的表情,“这就是美妙的DATA纪元,数据化时代,人类用虚拟实现万能,不再束缚于现实,是何等自由和浪漫。”
方寒山捂着左眼绷带,右眼死水无波,深不见底:“嗯。”
他太冷淡,似乎对这狂热宣言毫无兴趣,斯凯普很失望:“我以为你会高兴些。”
“请您保留我的眼睛。”
“你不认为,人类的躯体会限制你自由的心嘛?”斯凯普说,“人类伟大的发明背后藏着多么令人向往的未来新文明呢。”
“新文明……是指人被机械所支配,而机械又被商业巨头和统治者所支配的文明吗?”方寒山垂下眼睫,低声说,“我做够了奴隶。至少死去的那一天,我希望我是个人,不是一堆钨钢,或者钛合金。”
斯凯普大笑,说他人小鬼大。
最后,斯凯普用钨、钴、钼原子做架构排列,修复了方寒山的肉眼,是一种操作精度极高的技术。
“做融合的人可不多啊,不知全身融合会有什么效果……兴许还能激发碳基生物的什么潜能。”斯凯普如是说。
……
斯凯普本不是被谁杀死的。他是一名死士,为想要达到的科学成就,为了心里的“自由和浪漫”,自尽于实验室。
他为他的狂热献出大脑,乃至生命。因此,那份偷出来的代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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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药方?一份记忆代码?”多俐与查尔斯的助手尼克通话,屏幕上抖动着声波频率线。
她用了变声器。在对方听来,只是机械娃娃的冷漠语调。
“我们并不确定。”尼克说,“所有储存‘药方’的方式都被删除或销毁了。Goat的消息一直在传播,可我们没有人确定是谁,曾以为Goat只是个扰乱视线的谣言。直到我们的高层人员发现了一些现象。”
厉狮纶问:“哦?什么样的高层人员?”背景音大约是在人声鼎沸的商业街,让他光明正大地对着通讯器开口。
“盖亚公司老总身边的家伙,我们哪知道。”尼克说。
Goat,山羊,据尼克反映携带“药”与“药方”逃离厄舍府的蛇骨帮卧底。
多俐从不相信外人能混进械域,更枉论“卧底”与“逃离”。
TA一定是以更特殊的方式出现在厄舍府。在府中,又不在府中,同时是忠诚者和背叛者,来去自如,身份多样。
“啊哈,看来Goat不止一个人呢。”厉狮纶嘻笑着嘲讽,“真是个好消息。”
“以我猜测,有三个人,克劳德可确定是其一。”多俐说。
“这货是最大的得益者呢。”厉狮纶慵懒而嫌恶。
“我们来做一场想象吧。”多俐摇晃转椅,盯着天花板,手上转着全息屏的操作笔,“蛇骨帮财政紧缩,克劳德发派任务到研究基地,要斯凯普出新产品,‘忘忧’近期试售效果良好,克劳德于是决定投产。你们怎么看待投产的事?”
尼克叹了口气:“这件事都说烂了,如果记忆可以造假,世界会迎来混乱。”
“还能让人更好控制。如果‘药方’和生产设备集中在某个人手中,如果为数不多会做部分提取手术的医生也在这个人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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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舍府反对‘忘忧’流入民间,我们贩卖‘忘忧’,他们便有足够的理由对峙我们。”方寒山单膝跪地,沉静地汇报——常楼仍在桌前翻书,可显然他已无心阅读,“现在不是和厄舍府对抗的好时候,您明白的。”
如果能够与之对抗,方寒山一定是第一个冲锋在前的复仇者。可现在他也谨慎行动了。常楼合上书本,摘下单边镜片。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望向落地窗上的影子,方寒山跪地的身影与他契合,眼睛、鼻子、嘴,神态隐隐约约重叠。
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抱着妻子留下的婴儿,身边空无一人。那时他的眼睛也如方寒山一般冷冽,目光如箭,指向复仇目标。
方寒山仍在说,克劳德从厄舍府弄到‘药方’,由斯凯普制药、开发流水线生产设备,‘药方’是开发者的制作记忆,植入斯凯普脑中,一段时间后发生排异反应,致其死亡。
而后,克劳德借试售药店的山田雄介,宣传FORGET SOMEBODY脑科诊所,拉拢吉岁。这时他们一旦上当,和厄舍府动武,不仅元气大伤,名声受损,可能无法东山再起。
常楼凝视这个华丽的城市,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扯开话题:“下周的产品发布会,带上厉狮纶一起去。”
“厉狮纶?”方寒山想了想,常楼从一开始就太信任厉狮纶了,也不知义父看中他哪一点,“嗯,我会吩咐诺斯——”
“你亲自去。”常楼几乎是下令。
方寒山愣了一下,一个例行发布会,远不到他出面的时候。
可他这些年学会了一件事,无论常楼的话听上去多么不可取,也只能硬着头皮听取,因为……
永远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推想到了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