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偏殿深柱之后,响起细碎的呜咽声音,随后又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在喉间。
某一瞬间,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掌自黑暗中陡然握上胭脂红的柱,像是承受了什么剧痛,手背上的青筋暴起,试图挣扎反抗。
然而很快,另外一只大手如影随形,扣上去,一点点、拉锯似的慢却又不容拒绝地将其拖入黑暗之中。
正殿之上
吉时已到
宣帝在皇后和贵妃以及百官陪伴之下踏出殿外,一路典仪奏乐轰动整个宫城。
今夜星迢遍铺天幕,疲倦不堪的帝王服过道丸之后,只觉四肢百骸烧着年轻征战沙场时的豪气,就连腿脚处常年酸寒的旧疾也好似全然康复,走起路来越有老当益壮廉颇上马的威风。
宫人提在最前头的四角宫灯闪烁,坐于御辇之上的帝王巍峨身姿让紧随其后的皇后看得唏嘘,长长的宫道渐渐靠近千秋楼,千树万树绽于寒夜的宫阙高楼富丽堂皇,未及靠近便能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皇后知道这浓得像雾一般笼罩在整个宫城一片天的味道是独属于金丝楠木的香气。
为修建这座璀璨夺目的千秋楼,庆王一派的人大支户司金银,国库尽开,不计其数的底蕴一朝投掷进去,奢华如水,帝王在朝堂抚掌大赏这些人。
年近六十的皇后面容雍容,嘴角却扯出一抹轻慢的笑容。
她甚少回忆往事,今日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自己跟着宣帝四处征战,尚未等上这座华丽宝座的时光。
她的家族是东州豪族,富有万顷田,部曲上万。前朝末帝穷兵黩武,加之前朝奸佞无数,四境纷乱民争不休。而宣帝不过是东州一小小候驿厅的管事,家徒四壁,祖上从未出过什么了不得的名人。
年轻时不知世事,总会被皮相所勾引,这本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姻缘一道,若你见之不欣喜,只为求个随大流度日,那又何必。
年少时的皇后因为对方生得伟岸容颜上佳,执意要嫁予对方。
家中疼爱她的双亲经不住她的苦苦哀求,便也顺势应了。此后多年,事实也的确证明了这一选择是正确的。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枕畔的丈夫不再与她深夜谈心,有了两个孩子之后更是对她没有应付心思。
登上帝位的丈夫迫不及待要大展宏图。
他下决心要一洗前朝的万般弊病,任用贤臣,顶着巨压重开科举,意图在世家门阀和皇权之间辟出另一条蹊径。
没有万古的王朝,却有百年不衰的世家。
科举恩河触动到了门阀最核心的利益,便是连一心扶持宣帝的皇后母家都变了脸色,一时失言与宣帝在朝上各执一词。
皇后徐徐吐出一口气。
她想起了自己的阿兄。
当年因为科举一事,家族整个受到牵连,侄儿醉酒之后被有心人哄骗,竟在宵禁之后大闯宫门,口吐谋逆之言。
宣帝借机发难,杀鸡儆猴,捏着此事逼迫皇后外家退让。世家与帝王头一次撕破窗户纸争锋相对,一步不退。
直至今日,皇后依旧难忘宣帝冰冷无情的眼眸,那是每一个帝王对于自己皇权不容蔑视的威慑。
牢狱中的侄儿知晓自己犯错后,自刎谢罪。
他之一死,阿兄失了唯一的儿子,加之宣帝铁血抹杀一波依附皇后外家的权贵,玉京世家的风头立刻倒转。
堂堂一国之母的亲族却落个灰头土脸黯然离京的下场。
为此,已有一年多未曾踏足未央宫的宣帝主动见了皇后,保证来日皇位承继只在中宫之子。
她以为帝王一诺重逾千金,却忘了帝王之心多变,亦或者并非帝王权术改变了当年求娶她时跪地磕头的男人,是他本性便是狭隘薄情,只是昔时清贫藏得好罢了。
高楼池榭,烟柳花树。
上夜了,千秋楼上,有绛色纱灯点起,辉罗耀列空中,浮灯千里,珠翠填烟色,邈若仙境。
皇后下了轿辇,望一眼身侧年迈消瘦、眼眸深处依旧藏着贪婪**的宣帝,“陛下,登高楼吧。”
宣帝尚未开口,身后就有一道香风卷过。
是贵妃娘娘。
“陛下,您怎么也不等等妾身?”
含羞弄嗔,四十好几的妇人保养得宜,一张芙蓉面依旧如年轻时那般让皇后看得不快。
宣帝轻笑了下:“既来了,就一并走吧。”
这等面万民的场合,站帝王身侧的理该是未央宫皇后。
宣帝像是忘了,贵妃给皇后投去一个得意的眼神,抢先跟在宣帝身后。
千秋楼是庆王督造,这般功勋自然是她露脸才好呢。
贵妃心说。
那二人走在前头,皇后神色不动,与身后几位国公家的诰命示意一番,互相絮着闲话一并走着。
皇后的眼神在近处一扫,瞧着不少朝臣围拢在庆王四周,而她的两个好儿子竟然一个不在!
“梁王和睿王怎么不在?”
“回娘娘的话,梁王殿下方才在宴上喝醉酒了,梁王妃与殿下一并挪到后殿更衣,想是就快到了。”
大宫女话刚说完,不远处就出现梁王和梁王妃的身影。
“睿王呢?”
大宫女吱唔了下:“睿王殿下暂未寻到。”
不争气的东西!他兄长出了那么大的事儿,身为中宫之子,这般场合也不懂得为他们母子争个一二。
皇后看着远处那对在宣帝跟前献好的母子两个,气不打一处来:“再派人去寻!”
正此时,典仪一声长贺。
千秋楼前的众人立时噤声,齐齐举目望向最前头的宣帝。
千秋楼建成,只为今夜寿宴宣帝登楼。
登楼之前须得敬告祖宗天地。
此等宗祭一向是由梁王来做。
只是眼下,庆王志得意满地起身,在宣帝欣慰的注视下一步步上前,举香过首,以子代父,以臣代君上告天地。
随着他神情恭敬地把手中的三根粗壮的香插进当地炉中,缭绕烟气浮云,庆王昂首望向高百尺的千秋楼。
“父王,儿臣...”
庆王的话未说完,突然眼前一晃,就在他怀疑是自己喝多了眼花时,耳畔传来众人尖锐的呼喊声。
内侍奋不顾身地将茫然的庆王扑到在地。
一片狼烟中,巍峨明亮的千秋楼像一座纸雕的精细件儿呼啦一声....塌了!
庆王瞪大眼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坍塌楼骨架,漫天灰尘扑了过来,他咳得心肺都要碎了,失神喃喃着‘不可能’,想到什么,他一把推开内侍的搀扶,灰头土脸地望身后踉跄滚去:“父皇!儿臣...”
“陛下,此处尘沙喧嚣不利于您圣体,还请尽快移驾!”
“楼怎么会塌了呢?”
人群议论鼎沸,中台某位臣僚掩住口鼻,尽力扇去眼前的烟气,定睛一看,惊呼道:“这木头怎么烂成这样?!”
站得近或远的众人顺着那人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坍塌的千秋楼像个断肢的老人,支撑楼体框架的梁柱断口处竟腐朽枯烂!
要知道整个千秋楼的修建前后投进去上千万两金银。
为了修千秋楼,有司衙门能省则省,俸禄银子还欠了半年没给百官发,更不消说今年援南边水灾北境战后兴修各地水利设施修缮等民生大事,一应为千秋楼而向后退让!
“父皇,儿臣不知!”
庆王扯着酸哑的喉咙就喊冤,只是宣帝一扬手,什么都不愿意听。
内侍很快从千秋楼的狼藉中翻出一块木材呈递过来。
宣帝脸色阴寒无比,指腹摸到木材断裂口,仿佛看到是自己年迈的身躯在深夜中一点点挨过千钉万凿!
“督造监监正何在?”
宣帝平静的嗓音听得庆王心头一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督造监监正被千牛卫拖过来时,早就吓得半死。
“陛下,千秋楼乃臣从早到黑督造施工,中途不曾懈怠半分!”
“那这腐朽木又是怎么回事?”
工司官吏怒而发问!
要了一千万两银子,工司今年所有的预算都欠着,好些个事儿拖着没办,就换了这么个结果?!
“这...这..臣只负责督造盖楼,至于这用料一说....”
督造监监正眼神止不住地往一旁庆王身上瞟。
“父皇,儿臣兼着户司的差事,一时不察,定是让手下这起子烂心肝的哄骗了!”
庆王一推二五六,脑子急转就要拉一个替罪羊来。
宣帝直接把手中的断木甩到庆王头上。
那力道之下,庆王只觉额角袭来剧痛,有热流瞬间滚落脸颊,血腥味涌上鼻端,他却分毫不敢躲闪,依旧跪着喊冤。
“佑安...”
宣帝发泄怒气之后,第一反应就是严查!
*
轰隆遥遥传来时,崔珣借着肩头架住人的方便,偏头一口恶狠狠地咬在对方大腿软肉上!
热闹的正殿已经褪去它的繁盛,只有内侍和宫女小声说话的窸窣动静。
谢桉全身过电般酸软,眼前金星四起,只靠着腰上结实有力的臂膀勉强没有滑落墙壁。
“啊!你是狗不成?”
分明是谴责,落在崔珣耳中却是别有味道的嗔娇。
“别撒娇。”
他掌下缓缓摩挲着对方温润如玉的肌肤,贪恋地眼眸落在青年红肿的唇上:“殿下,滋味如何?”
“不如何!”
谢桉掀起薄薄的眼皮,咬牙切齿道:“你就是个不解风情的烂木头!”
凿得他好疼!
“微臣不信。”
崔珣爱怜地凑过去亲亲他的鼻尖,狭呢起来娴熟老练:“殿下方才明明很高兴。”
他捏着对方的下颌示意他向下看:“您瞧,我这衣裳上都是殿下您情深时赏给微臣......”
“你住嘴!”
谢桉羞红一张脸,急急堵上这人不着调的嘴。
双脚终于踏上地的一瞬,腿心一酸,未等扑倒在地就被对方单手搂起。
“许久未见,殿下生疏不少。”
谢桉沉默,余韵尚在,脑子清明下来只想快些溜走。
崔珣看出他的意动,原本松闲的心态骤然变冷。
“殿下真是无情。三年前微臣伺候您一场,您留个假名还哄了微臣几万两银子,转身就消失不见了。如今重逢,臣尽心伺弄,殿下连声‘辛苦’都不愿意赏给微臣吗?”
谢桉险些被他说得羞愧。
只是大腿根处隐隐作痛,及时提醒他这一场风流韵事明明是他被强迫的!
“你究竟想怎样?”
崔珣见他没落到陷阱,相反一脸警惕地看向自己,越发不喜。
他疏淡的眉眼八风不动,甚有风雅姿态地一点点穿好亵衣裤,然后在对方难耐躲避时,很轻地笑了一声:“殿下是君,臣又能如何?”
他像个被冷落荒殿,偶尔才会被诏幸的失宠妃子,神情极尽失落,眼尾动情时的红倒成了眼下被疑心不轨的委屈。
熠熠生辉的眉眼蒙了一层暗淡,嗓音微哑:“殿下想走,臣绝不拦殿下。”
谢桉松口气。
他想起对方出自崔氏,如今位高权重,想来也不太愿意让外人知道崔氏和一个不受宠的王爷有什么牵扯,尤其还是这方面的...
只是待他听清崔珣的后一句话,刚出的气一半卡在喉间,带起一连串的咳嗽。
“殿下记住一点,您这身子打今儿起须得为臣守着清白。”
“咳咳...”
谢桉震愕。
“殿下欢喜得都不会说话了。”
崔珣修长的手指挑起谢桉鬓间的一缕乱发,笑容真诚又美好:“微臣心里也十分欢喜。”
“主子,千秋楼那边出事了,陛下在找您。”
偏殿外传来一道男声。
崔珣并未回应,只是望着谢桉懵然的神情心里畅快不已,“殿下换身衣裳,就来千秋楼寻臣吧。”
说罢,丝毫不顾谢桉是何反应,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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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