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仙走后,过了一会儿,失魂落魄的乐长息也起身,拍拍袖子上的土,往巷外走去。
没有意思,乐长息只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行至大路上,车水马龙,是下班放学的晚高峰。
没有目的地,顺着人流走,身边经过一对母子,母亲正责骂着孩子粗心:“……这个分数是怎么考出来的?我和你爸爸从小考试就没考出过班里前五名,你倒好,连一百以内的加减法都敢给我错二十分……”小孩哭得伤心,边歪歪扭扭地走路,边抹眼泪,看不得路,一头撞在了乐长息的腿上。
乐长息此时与世间一切伤心人同病相怜,哪怕对方是个笨笨的熊孩子,他叹了口气,顺手在这孩子头顶上摸了一把。
小男孩愣怔一下,在原地站住,垂头思索,脸上还挂着泪珠。小孩母亲拉了两把,见他还是走不动道,说道:“不高兴了?说了你两句不乐意了?说不得了还,快点回家去。”
可男孩像被钉在地上似的,母亲正要发火,见自己孩子跟魔怔了似的,哭也不哭了,怔怔抬起头:“妈妈。”他眼睛里闪着光彩,母亲忽然毛骨悚然,只听男孩问道:“康威扭结是更高维结构的切片吗?”
母亲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男孩耐心地又重复一遍:“康威扭结是更高维结构的切片吗?”随即给出答案,“不是。”
母亲露出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蹲下身,焦急地拍着男孩的全身,以为他被什么脏东西上身了,掏出手机来不知道该拨打哪个求助电话。
罢了罢了。
凡人一个个在殿内许愿许得那么动听,真着手护佑一下,又被吓着了。乐长息从男孩和那名母亲身边走过,轻轻碰了男孩的肩膀,收了神通。
凡人真没意思!做神也没有意思!
失去师父就世界灰败的长息神君不住地叹着气,走到某个路口,他正要向前,手腕忽然不知被谁托了一下,耳边响起尖锐的轮胎摩擦声。
一辆轿车紧急刹车,乐长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把方才托住自己的人往回拉,但那人却在一瞬间甩脱了他的手,只把他推了回去。
时间好似静止了一瞬,反应过来时,人群中猝然爆发一阵尖叫。
乐长息看着自己被推开的手,地上有焦黑的车辙,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宁广寒正扶着车头慢慢站起,一条手臂不自然地垂下,神情眉眼间似有冷意,地上有一串血迹。
乐长息上前,拨开挤过来的人群,凑到宁广寒身边,急道:“师父,你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有血从宁广寒的额头流下,顺着眼睛往下,在白皙的脸颊上拖出一道血痕。
“别乱动!”早上那个车上的男生反应过来,要去按着宁广寒,“等救护车来了上担架。”
然而宁广寒也推开了他,随手摸了一把脸上的血,不甚在意,像是没看到乐长息似的,转身就要走。乐长息大步上前,伸手想要帮他治伤,神情落在宁广寒的眼睛里,他随即后退一步,拍开他的手,道:“废物。”
乐长息抿了抿嘴,温顺道:“师父教训的是。让我看看你的伤好不好?今时不同往日……”
今时不同往日,若宁广寒仍是神仙身,他原身是刀,本就是掌管杀戮的神,即使身上贯穿几十个大洞,血都流干,也无甚大碍,小半个时辰就能恢复如初。但如今人身,可就娇弱得很了,受伤是真的会死的。
乐长息面上又摆出了面对师父时一贯乖巧的神情,而宁广寒的脸色也是一贯的不好。乐长息又叫道:“师父……”
宁广寒的朋友道:“你是早上那个人吧?”屈清神色诧异,戳戳宁广寒,“他叫你师父诶,好奇怪,他为什么叫你师父?你们认识?”
宁广寒:“不认识。”
乐长息可怜巴巴地望着宁广寒,宁广寒却警告地瞥了他一眼。眼看宁广寒额头上的血顺着下巴流下来,砸在地面上,肇事司机觉得有点恐怖,上来劝他赶紧上车,送他去医院。
“不用。”宁广寒右手托住左手,只听得喀嚓一声,手臂生生被接了回去,听着都疼,众人目瞪口呆。乐长息沉默地看着,只见宁广寒用纸巾按住伤处,竟是直接要走。
这一举动让围观的一群人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劝他去医院检查。宁广寒的脸色却越来越不耐烦,拨开人群往外走。屈清跟上来,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见宁广寒步履不停,屈清苦口婆心道:“你这都流血了,肯定得去医院啊。头受伤不是小事。”
肇事司机本来还怕被讹上,现在却巴巴地跟在宁广寒身后,生怕跟丢。宁广寒回头无奈道:“我说了没——”
他话未说完,双脚忽然离地,被乐长息一把抱了起来。乐长息大步往回走,宁广寒脸色铁青:“大胆!放我下来。”可惜广寒君如今没有法力,端的是色厉内荏,乐长息充耳不闻,走到车旁,道:“开门。”司机赶紧上前,把后车门打开。
宁广寒一字一顿:“你要让我再说一遍么?乐,长,息!”
乐长息把宁广寒放在后座上,自己也上车,坐在他身旁,道:“师父先去医院检查,之后要杀要剐,弟子悉听尊便。”他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把一脸懵跟过来的屈清关在外面。
乐长息:“走。”
宁广寒伸手去开车门,然而“咔哒”一声,司机落了锁。
司机把车开得飞快,宁广寒别过头看着窗外,似是一点都不想看到他,乐长息垂下头,没了方才的气势,安静地假装自己是一只与世无争的鹌鹑。
到得医院后,有警察已经等在门口,把宁广寒带走去做检查,司机也跟着去做鉴定。乐长息在大厅等着,过了一个多小时,宁广寒才出来。
乐长息无声无息地跟在身后,听他跟父母打电话。
“没事儿,就是有点轻微脑震荡。”“你们能不能来一趟,跟医生说我不用住院?”“不用那么着急……”
显然父母没有答应他不住院的请求,宁广寒捏着鼻梁,眉宇紧皱,挂了电话。
他忽然转身,乐长息差点撞在他身上,急忙停步,道:“怎么了?”
“你能不能别跟着我?”宁广寒肩膀靠在墙壁上,神色无奈。见乐长息身子向前似要下跪,宁广寒:“……你敢在大庭广众跪一下试试。”
见师父终于肯跟自己说话,乐长息本该惊喜过望,可是看着宁广寒苍白的脸色,和裹了一圈白纱布的额头,他又笑不出来,终于慢慢伸出手去,见宁广寒没动,他才扯住宁广寒的袖子,道:“师父,别生气了。”
宁广寒冷若冰霜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生气了?”
乐长息:“……”
他张了张嘴,决定直面问题:“师父,弟子斗胆猜测惹您烦忧的原因。眉泉仙子那番话,我一个字都不认同,他就是在胡言乱语,我本该当时纠正,可我……我当时确实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听他在说什么。”
宁广寒道:“二人面对面,怎会没听见?我何时教过你说谎了?”
乐长息此时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他确实没听见,他眼中只看到他嘴巴在动,脑子里想的却是广寒殿的梅花糕。
至于眉泉到底说了什么,还是他看到师父拂袖而去之后才追问的。
“够了。”宁广寒完全不想听他解释,只道:“你走吧,回天庭去。”
乐长息怎肯:“不去,我陪着师父。”
宁广寒面无表情,但额头圈着的纱布渗出血来。这是真气着了。乐长息去摸他绷带,道:“师父,伤口裂开了!”说完,他转头便要去喊医生。
宁广寒道:“闭嘴。”
现在乐长息一张俊脸却让宁广寒心烦无比,如果现在有法力傍身,他早就禁了他的言,把他踹到眼不见为净的地方,但现在,踹也踹不动,他只能自己转身便走。
刚走两步,他又转过身:“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你要是再跟着我,日后休想再跟我说一句话。”
广寒君向来言出必行,乐长息只得停住脚步,站在原地目送那道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