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君当然没跟众人一起去。
他只要站在那里,都能让人不自在,除了乐长息,没人愿意让这种品级的大神跟着。
乐长息被那群人热热闹闹地拉走了。
殿中复又清静下来,广寒君给殿中仆役放了假,只余他一人。
长夜总是无聊,广寒君披下头发,靠在窗前榻上读书饮酒。
书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书架上的,是人间的一本诗集,封皮都被摸破了,应该是乐长息搁过来忘记带走的,诗写得不错,适合下酒。
仙京在放烟花,广寒君正读到一句“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便听有一串足音,有人踏着地面明灭的光影走进来,道:“你还真是会躲清闲啊。”
元武大帝提着两坛美酒走近,广寒君没有起身,只示意他坐,合上书,道:“今晚你怎么得空离席了。”
元武道:“还不是你那宝贝徒弟。”
广寒君看了他一眼,元武道:“真真是个小祸害,下一趟凡,带得仙京几乎都快空了。”
广寒君奇道:“不是就十几个人跟着么?”
“一开始是这样的。但是到南天门的一路上,滚雪球似的,一群人浩浩荡荡,把南天门的守卫都吓着了,以为有人谋逆。”说着说着,他叹道:“还真是受欢迎啊,你以后可得费心了。”
广寒君听着,神情分明未动:“我费什么心。”
元武摆摆手,二人相对无言,只是喝酒。
一坛子酒快要见底时,元武忽然道:“不行,我也想下去看看。”
广寒君轻轻掀起眼皮,只见元武神情有些不满:“这些神仙,一个个的都比我轻松,凭什么啊凭什么。我每天公务缠身案牍劳形,好不容易到除夕节庆,怎么能悲惨到只能跟你在这里喝酒?”
广寒君:“……您也可以不来的,总能抓到些灵官陪你。”
“没意思没意思!”元武跳下榻,广袖一挥,隐去腰间的长剑,已然换上了人间的装束,玉袍缓带,他又喊道:“丹桂!”
话音未落,一名身量尚轻、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手持着一把黄金镜,走了进来:“师尊,有何吩咐?”
她口中恭恭敬敬,但只给师尊分出来一眼,然后视线就又黏在金镜上。元武问道:“乐长息他们在做什么呢?”
丹桂道:“方才在明雨楼用过饭,现在正在上京大街。”
“给我看看。”元武从小弟子的手中接过镜子,清清楚楚映出一群人的身形。
广寒君瞥了一下镜面。乐长息被簇拥着向前走,上京大街热闹非凡,灯光如昼,人流如织。他身旁是宝珠仙子,满头华翠,正把一支空牌子递给乐长息,笑语嫣然,他们不远处,是一株巨大的红珊瑚树。
应当就是乐长息方才提过的那株。
“祈福呢。”元武摇摇头,笑道:“人们向神仙祈福,神仙又有什么好祈福的。”他虽这样说着,但仍是很感兴趣,把镜子塞回丹桂手里,回头道:“广寒,我们也下去看看?”
广寒神君正看见乐长息对着牌子凝神苦思,宝珠仙子不知对他说了什么,乐长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他的脸颊红了。
这孩子的脸皮,居然会红?广寒神君正待细看,镜子就被收走了。元武见他明显是没听见,于是又问了一遍。广寒君:“帝君慢走。”
元武本来就没想真能把这位远古大神拉下去,广寒神君有多不爱出门,天界闻名。他摇摇手,带着丹桂出去了。
元武帝君也下了凡。广寒神君静坐了一会儿,转头望向窗外,云霞之上似乎都映出了人间的烟火明灭。
南天门的守卫们虽不能离岗,但也摆了好几桌的仙馔,饮了几杯酒下去。见到来人身形颀长,一身玄服,慢慢走来,还在脑子里想:仙界何时有人爱穿黑衣了?这般气度,冷肃潇然,仙界有这等妙人,怎么也没个消息?难道是新飞升的?
守卫就算怀疑是仙界飞升消息遗漏,都没怀疑来人真的是广寒神君。
若真论起资历,广寒神君得排在元武帝君前面。可天上地下,人人都识得元武帝君金面,却没多少人见过广寒神君。
这位远古大神极不爱见人,千年前新天庭封神之时,这位嫌麻烦,硬生生去了人间,多年后,才带着一个徒弟回到仙界。回来之后,依然是不爱出门到了极点。传闻中广寒神君面如冠玉,清俊非常,但为人冷淡,举止狠辣,修为又高,不爱见人倒是件好事,不然可能要多许多杀生的罪孽。
也只有在天尊讲经日,凭元武帝君才能把广寒神君请出来,遥遥地坐在高楼玄台之上,穿着一身玄服,事不关己地饮茶,喝完茶露完面,也就回去了。
来人似乎没注意到守卫似的,径直便要出南天门。侍卫急忙上前,向他要出关的名牌。
来人露出一丝疑惑的意味,守卫见他面容俊美,被玄衣衬得面色莹润如玉,虽然闯关不懂事,但守卫还是很好脾气地提醒,跟他索要名牌。
来人耐心地听完,礼貌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
守卫听了,想了想,道:“那你之前有下凡的记录么,我按记录先给你补一个。”
来人再次摇摇头,道:“上次下凡还用不到这些。”
守卫笑道:“从南天门建立之初,就用这套办法了,不会用不到,你在想想,是什么时候?”
来人沉思道:“几千年前,记不得了。”
“几……几千年前?”守卫露出一个迷茫的、被雷劈了的神情。几千年前,别说下凡程序了,连南天门都还没建起来。他眼睛慢慢睁大,想起某人爱穿玄衣的传说,倒吸一口凉气,结巴道:“您、您、您是——”
没等他秃噜完一句话,广寒君道:“我可以下去了么?”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没问题!”守卫如梦初醒,把视线从他脸上移下来,唤了不明所以的同伴下来,一起小跑着去开天门。“多谢。”此人颔首道谢,守卫头一扬,眼睛不敢再看,立得笔直。
上京大街。
此时已经接近子时,刚刚还下过一场小雨,许多人已经归家,终于不再是擦肩接踵,广寒君拢着袖子向前走,走了不久,就看到了那株红珊瑚。
卖祈愿牌的摊子一个接着一个,都还没有收摊,有少女吆喝叫卖。
“公子,要不要许愿?”“仕途姻缘钱财都可以求的。”“我们这牌子是上好的楠木,不怕风吹日晒的。”……
广寒君都没有理会,径直上前,走到树下,珊瑚树上已经挂满了木牌和红绳,风一吹便发出丁零声响。
在树下站了一会儿,他便伸出手去,翻找牌子。翻来翻去,快有一炷香的时间,没有找到想看的,倒是听到身后的街道有熟悉的声音传来。那群神仙们去而复返,广寒君随即隐去身形。
其中一人道:“长息神君,你好扫兴,这才怎么一小会儿,你又要回天上。”
有人附和:“是啊,天上有谁啊,你这么着急?”
那位方才邀请乐长息的玉面公子看来有话想说,但口中的名字过于震慑,他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闭了嘴。乐长息笑道:“答应你们的已经逛完了,剩下的你们自己去找乐子就行,我就不必在了吧。”
一人搂住他的肩膀,这神仙酒量浅,说话大着舌头:“不行不行,刚不都听说了吗,徽山堂新上了个貌美的小戏子,很有些才学,出口成章,我们长息神君不想去看看?没准儿日后还能接引进殿里做个小灵官……”
众神仙跟着起哄起来,乐长息似乎无奈地说了什么,那喝醉了的神仙又道:“广寒神君?你已经跟师父拜过节了,难道还要往他跟前凑吗?用不着这么委屈自己!”有人跟着道:“长息,师徒关系而已,不要把自己绑得这么死,你也是正神位啊。”“是啊是啊,上去以后跟他待在一起多拘束,哪里有跟我们看戏快活,走走走!”……
要是放在平日里,在天界,是没有神仙敢说这种话的,只是此时身在人间,远离拘束,又都是一群玩得开的年轻神仙,大家就暂时抛却礼数,口中胡言乱语了起来。说着,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强行拥着乐长息拐入另一个街口。
在树下守着收摊的少女编着红绳,哼着歌,眼睛时不时地落在面前这位俊美的黑衣男子上,这人从刚才开始就一副冰冷的神态,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低着头忽然笑了一笑。
这一笑如冰雪初霁,简直漂亮极了。少女看得呆了,手中编着的红绳都掉在地上,可再一眨眼,她“呀”了一声,那人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