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同晏心神一紧,再次踏出燕王府的大门,只能看到前方几个五六岁孩童的背影,隐隐还能听到整齐的歌声。
那歌词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唱的是将在外,士怨战,兵败如山倒,拱手将国让与敌。而昭国如今正在酣战的,只有西南边界与乌蛮族的战事,且战事持续已有几年,双方有过胜有过败,谁也不曾退步,裴壹作为主将,也因此在西南边境待了好几年。
此等童谣,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流传起来的,若是传到皇帝耳中,只怕是会龙颜大怒,无端牵连他人。齐同晏的心里开始不安,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连忙去找花重锦。
乌云遮天蔽日,天阴沉沉的,本就已经黯淡的天色更加失色,齐同晏敲开花重锦的门,先是讲了王府门口小儿童谣的事,又向他询问相关事宜。
“这些声,没传入父皇耳朵里吧?”
花重锦的神色也是少有的严肃:“回来这几日上朝,没见皇上有什么不对劲,但皇帝的眼线何其多,只怕迟早会传到他耳朵里。”
“童谣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要么是西南边发生了什么事,要么是有人刻意引导。”
“距西南军上一次传来战报,已经是几月前的事了,至于刻意引导……太多人有足够的动机了,而且对面既然敢这么做,只怕是有绝对的信心,位置也定然不低。”无论事实如何、结果如何,裴壹作为主将,都有不可逃脱的责任,他一定会受到处分。裴壹,那可是世袭的骁骑将军,裴家本就是将门世家,他的父亲又为当今圣上立过赫赫战功,最后因腿部受伤成了跛脚,才无奈留在京中教习武生与新兵。
“希望……一切无恙吧。”花重锦能力再强,离开了一段日子,也查不出小儿童谣的来源,齐同晏权力再大,终归是众人眼中的纨绔,在政事方面毫无影响力。于是齐同晏勉强稳住心神,提起另一件事:“卑月国的使臣,真的要来?”
“嗯,似乎是在之前就与皇上通上信了,估计明后天就要到。”花重锦起身去剪烛,维持灯火明亮。
国邦外交,齐同晏从不关心,也插不上嘴。虽然他的府里有一个貌似是从卑月国被卖来的小孩,但和外交也扯不上什么关系。“只有使臣吗?”他问。毕竟大皇嫂还是卑月国送来的和亲公主,或许会希望趁此机会重新见到自己的亲人吧。
“还有他们的三王子,代表他们病重的卑月国王前来。”花重锦说。
齐同晏恢复了平静,不再似来时慌张,闲闲谈道:“外国使臣来,你们又要开始忙了吧?”
“是啊,一回来就忙得脚不沾地,还不如在那山贼窝再多待两个月呢!”见齐同晏放松,花重锦又现出平日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看你的样子是几天没睡好觉了,我就不打扰你了。”齐同晏站起身,推开门预备离去,“你就好好准备接待使臣的事吧,其余的事暂且就不用管了。”
花重锦本来也没想管。
也不能这么说吧,主要是目前的事件进度,他管不到什么。说裴壹吧,他也不知道什么情况,说卑月吧,人都还没来。哦,忘了说,之前竹篁调查周伶的时候,他也出了一份力,所以他知道的也就和竹篁差不多。
齐同晏很快回到了燕王府,就在月亮刚刚挂上树梢的时候。
“现在我的剑不会再掉了。”不经意间路过后院,周伶拦住了他的去路,手中已经换上了一把比之前长一点的剑。周伶的身量长得极快,营养也跟了上来,几个月的时间已经比及齐同晏的肩膀,如今只需略略抬头看他。
齐同晏的脑袋在外间被初夏的风吹过,现在清醒了不少。他看向周伶,说:“可以。等着,我去取剑。”
齐同晏喜欢收集兵器,更喜欢他爱用的好兵器,因此他有一屋是专门用来存放刀剑一类的事物。推开木门,还能看到壁上挂着的数把弓,兵器架上也搁着几柄枪与棍。
他取下长剑,回到后院,亲身示范剑法。他的剑法传自母亲,比起力量更多的是技巧,以柔化刚,以软克硬,动如游鱼,静如止水——但那只是他的剑法如此而已。
送走周伶后,高墙上传来一道戏谑的嗓音:“她的剑招用在你身上很奇怪。”
四十九斜坐在高墙之上,手中拎着酒坛子,畅快地饮了一口,虽是悬空,酒液却一滴也未洒出。“刺客的手段以取人性命为目的,而你既没有那样的心理,也没有相匹配的经历,剑招似凌厉似缠绵,似干脆利落又似优柔寡断,怪得很。”他从墙上一跃而下,手中酒坛中的液体不曾有半分响动:“但你还算不错,没有刻意模仿也没有手忙脚乱,倒是转化成了适合自己的一套风格。”
对于四十九的出现,齐同晏不是不意外,只是觉得意外也没用。人是传闻中刺客组织里的人,难道我还能阻止他什么吗?
他将剑收起,小心翼翼地擦拭,透过银色剑身的反光看到四十九的身影,半开玩笑道:“总不会是有人高价雇你来杀我吧?”
“我向来是个干脆利落的人,不会跟目标废太多话,就算那个人是你。”四十九盘腿坐在了原地。
“就算那个人是我母亲吗?”
“咳咳、咳、咳!”四十九手一抖,正在倾倒的酒坛子一晃,酒液偏斜滴落到他身旁的草地上。他狼狈地一抹嘴,又咳了几声,方才平息下来,“死人不算。”
“哦。”齐同晏没理他,正要将剑放回刀鞘,突然脖子上一冷。
他垂眸看去,是一把银光闪亮的匕首,在月色下反着刺眼的白光,刃处离他的脖颈不过毫厘之差。
他淡定道:“杀了我不算绩效,你也拿不到钱。”
“那我若是因为私人恩怨想杀你呢?”四十九并不现出身形,只是手握匕首从后绕至前方架在齐同晏的脖子上,声音在齐同晏身后头顶处幽幽倾泻。
“在此之前你我互不认识,若说恩怨,只能是你和我娘的恩怨,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讨厌我娘?”
四十九一噎,“兔崽子别胡说,师姐在下面可听着呢。”
“原来你是我娘的师弟。”齐同晏的语气从始至终没有太大的变化,连一丝慌乱也无,这让四十九有些兴味索然。
他将匕首收回,不满意地撇嘴:“无趣。”他绕着齐同晏转了几圈打量着:“按理来说不应该啊,你母亲可不是这么死板无趣的人。”他直接上手,对着齐同晏的脸就是一阵揉搓捏捻,把齐同晏的五官神情弄得畸形。
“……你……”齐同晏刚发出一个声,便意识到自己被四十九揉着脸,发声也不准确。他又忍了忍,见四十九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终于忍不住说道:“你要……杠思么……(你要干什么)”
四十九停下手,看着刚刚由于用力,齐同晏脸上出现的浅浅红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满意点头:“这样看上去就有生气多了。”
齐同晏轻轻揉了揉自己有些微微发痛的两边脸颊,问:“你到底来干吗的?大晚上不睡觉吗。”
“理解一下,乍一见到故人之子,还怪想念的。”四十九推过手中酒坛,“喝吗?天下刀,你娘最喜欢的。”
“……”或许是月色太宁静,或许是旧人旧事被重提,齐同晏接过酒坛,靠在树下,学着四十九的样子猛饮了一口,强忍着烈酒刺激喉咙的感受,没有咳出声。
“师姐总说,酒越烈越好,烈酒才能壮人胆,才能激人心,才能忘却许多不想记得的事。”四十九靠在另一边,抬头看着天上月,思绪混乱又清明,“烈酒壮人胆哪……可是到底壮不了我的胆。”
齐同晏没说话。
他只强饮了刚刚那一口,便抱着酒坛子不再动作。他向来清楚自己的酒量,刚刚那样急饮,脑中已经有些昏昏之感了。酒这种东西,若是睡不着觉,一定很有用吧?
四十九还在低声念叨:“我还是……没那个胆……”
“胆小鬼。”齐同晏淡淡说。
四十九有些回过神来,他的双眼看向齐同晏,眼中戏谑意味明显:“小兔崽子,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就敢乱接话。”
“你自己说的,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复述你刚刚的话而已。”
“呵。”四十九嗤笑一声,“告诉你件事吧,上京要开始乱了,有人想要搅乱这个地方。”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齐同晏的神情未变,尽管他其实已经信了一半了。
“无所谓啊,我不在乎,我只是尽一点……小师叔的本分咯。”四十九拎过齐同晏怀中酒坛,又畅饮了几口,将酒坛翻转,已经是连一滴都没有了。“不过你其实也感觉得到吧?”
齐同晏沉默了。是的,他说不清为什么,总是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四十九将手中空酒坛顶在食指上转圈,说:“叫我一声师父,我教你近身搏斗的技巧如何?将来也多个防身技。”
“……”投降了。条件好像有点诱人,至少对齐同晏来说是的,何况要求也不高。
齐同晏的嘴唇颤了颤,张嘴时这声师父却怎么也喊不出口,总觉得有些羞耻,“叫你一声你就教?”
“哦,忘了说,不是一声,而是认我这个师父,以后都要这么叫。”四十九另一只手上转着刀,戏谑一笑。
“你是耍杂技的吗。”齐同晏翻了个白眼,生硬地喊了一声:“师父。”
“可以,”四十九满意一笑,“你师父我平日行踪不定,有空教你的时候自会出现,可别随便死了。”
“那我可不敢保证,所以你最好尽快完成你的使命。”
“臭小子,你以为这唬得住我吗。”
“唬一下又不吃亏,当然试试咯。”齐同晏笑。
“哼。”四十九抬头看了眼月亮的位置,道:“行了,我可不敢在你这耽误太久,下次见。”说罢,也不等齐同晏回应,便带着空酒坛与那把银色匕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眼看着周遭逐渐又安静下来,齐同晏也回到自己房中歇息。
此刻寂静月色下,却还有人在紧锣密鼓地筹划着自己的行动。
“眼睛都给我盯仔细了,那小子现在应该差不多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记住了,要是看到哪个符合特征的小孩血液能苏生,立马把他给我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