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循着那隐隐约约的铁锈味,踏过茂密的草丛,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行进,终于在绕过一棵大树时发现了血腥味的来源。
这人掩在条条垂柳之下,背靠树干,双目紧闭,已是昏迷不醒。几绺蜷曲的银发凌乱地散落在他的胸前,藏青色的衣上满是斑驳的暗褐污渍,更有血迹将近干涸,结成硬块,一看就是受了重伤。
趁着齐同晏俯身查看伤势的间隙,花重锦注意到掉落在那人身旁的腰牌和面具。他蹲下身来,捡起那张面具细细抚摸,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面具。若非要说有什么特别……大概是样子凶神恶煞得有点像阎罗爷吧?他转向那枚腰牌,将之捡起查看。这腰牌上的图案甚为复杂,他却是记得在什么书上看到过,不由自主出声道:“这好像是……无灭天?”
“这东西我见过。”
花重锦手上正把玩着腰牌,冷不防齐同晏突然凑近出声,被吓了一跳:“吓死我了,下次要说话先打个招呼。”随后他又意识到什么,略带诧异地看向齐同晏:“你说见过这东西?在哪见过?”花重锦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无灭天的人在以前什么时候杀了齐同晏身边的人,还一个大意落下了自己的腰牌被他看见。
“这个你别管。”齐同晏伸手拿过那枚腰牌,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观看,又用手指轻轻摩挲上面刻意雕出来的凹陷,嘴中喃喃念道:“四十九……”
“看起来像是组织的代号什么的。”花重锦也看到了腰牌上那刻意留下的凹陷正是“四十九”三个字,“话说这图案感觉很帅气啊,我都有点想用了。”
“对了,你刚刚说无灭天?那是什么?”齐同晏抬头问道。
“活在江湖传闻中的刺客组织,无影无踪,无生无灭,是谓无灭天。没点实力根本找不到他们,本少卿能力有限,只知道这腰牌上面的图案是他们的标志,其余的,一概不知。”所以他也是真的很好奇,齐同晏为什么会说见过这东西。
“刺客……这人像是失血过多。重锦,去找辆马车过来,我们把他搬到上面,即刻回燕王府,我有话要问他。”
花重锦脑袋一疼:“你确定要随便把一个浑身是血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带回去?小心什么时候不明不白死了都不知道。”无灭天可不是什么好人组织。
“放心,我很小心的,回去就把他五花大绑打个死结。”齐同晏又补了一句,“避开伤口的那种。”
“你当是刑狱拷问吗?”花重锦翻了个白眼,倒也知道齐同晏这看起来是不会回转心意了,“你就祈祷他不会突然惊醒怒从中来一个暴起把你袭击了吧。”
花重锦走出去,很快就叫来了马车,直往燕王府驰去。经过刚刚那一阵短暂的歇息,这马车一时半会儿他倒也能坐。
回到燕王府,简单与竹篁打过招呼,几人将那名重伤男子抬到了客房的床上。齐同晏传来大夫,给人简单处理了下皮外伤,过程中那人的眼皮愣是没有一点儿动静。
齐同晏将众人挥退,刚把大夫送出房门,就听到床上传来一阵窸窣声。他转头看去,床上的人已经悠悠醒转,此时正在与身上的绑绳搏斗。
“放松一点,我没什么恶意,只是有些事想问你。”齐同晏迈步回到床边,温言道,“真不好意思,把你这么五花大绑也是权宜之计,我得保障我自己的人身安全。哦,我还用了点软骨散之类的无害人体健康的小药物,毕竟你的身份似乎有点危险,而我惹不起。”
床上的银发男子趁着齐同晏说话的间隙迅速打量着这间屋子,心中估摸了个大概情况,闻言不禁嗤笑一声:“你不觉得你说的话很矛盾吗?求人问事却将人五花大绑,知道我不是个好人还来招惹我,已经将我困于此地还说自己惹不起。不过我倒应该夸夸你,若你不这么防范万千,此时我应该已经掐着你的脖子了。”
刺客这种危险行业的人果然惹不起,幸好把他随身的锐器都已卸了下来。“我没什么想要跟你闲聊的想法,直接切入正题吧,”齐同晏摸出那枚刻着“四十九”的腰牌,“你有没有见过同样拿着这种腰牌的人,只不过上面的数字是‘二十一’。”
“二十一”这个数字像是触动了什么,四十九这才正眼瞧向齐同晏,只是他越看,眉就蹙得越紧。
“小孩,你……”四十九想问的也有很多,但他不知道该怎么问起,只好沿着齐同晏的话回道,“你为什么要找二十一?”
齐同晏紧盯着四十九的双眼,没有错过他眼中复杂的神色,只是他看不懂这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也不太确定自己该不该说出那件事。但是,还能怎样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实在是太想知道了,这是他长大这么多年唯一一次触碰到了一点线索。
“这种腰牌,我娘也有,跟你的一样,只不过数字是‘二十一’。”齐同晏道。
像是有什么疑惑终于被解开,有什么往事逐渐浮出水面,四十九的眉眼舒展了起来。“那么,你是六皇子?”他索性不再想着解开绳索,“向我证明你的身份,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印章和玉佩都可以证明我的身份,但那只是在世家权宦之间,平民百姓认不得,你能认得?”
“皇帝的倒能认得,其他的不行。怎么证明你自己、让我信服,是你要去思考的事。”
齐同晏默然了。说要证明身份,其实最重要的是证明二十一之子的身份。他看得出来这人似乎和母亲相识,对母亲似乎也没有恶意。
“没必要吧。听说你们这个组织飘渺如幻影,虚无得很,若不是有利益牵扯的势力,外界根本没有一点资料。而我若不是亲眼见过,又怎能说出数字的变化。”
“还是你认为我娘是一个身在这种组织里也会不小心把腰牌丢在路上的人?”娘和宫里其他女人不一样,他从小就知道。旁人说他娘是不入流的异域舞女,他却明白娘的气质不会是这么简单的身份。
“年纪不大,嘴倒是挺能说。”这小孩的容貌处处都透露着二十一从前的影子,四十九早就信了。他换了个姿势,惬意地躺在床上,“差不多了吧,你娘和我确实是同一个组织的人,我也确实认识她。”他看了一眼还在等待下文的齐同晏,补充道:“然后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不该说的别说。”
“……”于理,确实如他所说,于情,齐同晏忍不住想知道关于母亲的事。那枚刻着“二十一”的腰牌,还是他小时候独自玩耍时,在屋中隐蔽处偶然发现的。那时母亲看到了什么也没说,只是之后他再也不曾见到过那枚腰牌。
“话说,看你的样子大概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这你也敢捡回来?”
“没忍住,实在是有点好奇,毕竟这种机会不多。”
“你没听过好奇心害死猫?”
“可惜我不是猫,轻易害不死。”
“啧,现在可以把绳子解开了吧?我可没空陪你过家家。”四十九道。
齐同晏摸了摸下巴,说:“行,我看你也说不出什么更多的话了。”他将先前卸下的匕首递还给四十九,让他自己解开绳子,又掏出一个小药瓶解释是软骨散那些的解药。
四十九随手拿过药瓶,漫不经心道:“剂量下少了,你的那些小玩意儿对我没用。”
“知道了,下次我加大剂量。”齐同晏回。
四十九回头瞥他一眼:“你还想有下次呢?”
“万一呢?”齐同晏把四十九带到后门隐蔽处送走,“江湖不见走好您嘞。”
“小屁孩,这是在赶着要把我送走啊?”四十九不高兴了,他折身回来逼近齐同晏:“你看,我与你娘是旧交,你是不是应该喊我一声哥哥?”四十九的模样大概也就三十来岁。
“做梦的话请出门左转不送。”齐同晏神色不改。
“真不讨喜。别跟人说见过我啊。”四十九撇撇嘴,没几下便隐去了身形,再找不到一丝痕迹。
从正门出来的时候,齐同晏一眼就瞥到坐在院中石凳上喝茶的花重锦。“事情办完了?”花重锦兴味盎然地问。
齐同晏走过去,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茶:“你怎么还在这里?”
“这不是好奇吗,你把门关上,在里面都说了些什么?”花重锦煞有介事道:“你不会是贪图上人家的美色了吧?我承认他是有几分姿色,但作为朋友还是要奉劝你一句,美人总是蛇蝎心,小心别把自己栽进去。”
“哦?看来你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啊。本王的确是比不了少卿大人的,想来少卿大人这种风度翩翩、风流倜傥、风花雪月之人,一定捕获了不少上京女子的芳心吧?”
花重锦拿着茶杯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向外溅出三两滴茶液:“……殿下你正常一点,你这样我害怕。”
“别怕啊,”齐同晏的手揽上花重锦的肩膀,“回头我就整理一下上京妙龄女子的画像,哦男像也行,保证给你挑几个极品美人,让你整日整夜流连温柔乡乐不思蜀。”
花重锦的眼角抽了抽,他虽然确实有个风花雪月的名声,也的确偶尔会去听听小曲儿听听八卦消遣一下,但实在是丝毫没想过这种事,又觉得此时的齐同晏实在恐怖,连忙回道:“殿下乃皇天贵胄,区区小事不必劳烦殿下。”
“哦?是吗?”
“是啊,哈哈……”花重锦干笑。
夜间,国师府。
“这便是此行全部了。”花重锦站在千非忌面前,低垂着头报告道。
“你很不错。既懂分寸也识时务,成功保住了你家人的双眼。”千非忌手上绘着画像,并不抬头看花重锦。“不过我去看过你的父母,他们的眼睛并不特别,而这类双眼我已经有了,也用不着再收集同个特征的眼睛。”
“国师大人满意就好。”花重锦面上带着假意的笑。
“行了,你可以走了,之后没你的事了。”
花重锦走后,微暗的烛火照射在千非忌所绘的画像上——是齐同晏的画像,只是,没有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