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伶本就昏睡了好一段时间,因此第二天他醒得最早——哦,说错了,最早醒来的是一大早就开始忙活的江砚。
天蒙蒙亮时,周伶猛然惊醒。他睁眼注意到身上质感陌生的被褥时,还以为是在郑远家里,但他很快又发现屋里的格局不对。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夕之间悄然无声地离他远去了,周伶默默地垂下双眸,将低落神色全部掩在眼睫之下。
他掀开被子,正要下床,突然又在不经意间看到了离他稍远的齐同晏与青枫。那两人,一个与他隔了个大柜子,一个被帘子挡住大半个身子。尤其是齐同晏,睡个觉被子几乎都要罩到头上了,愣是让周伶差点没发现他。
周伶突然又没什么想法了。
就在刚刚,他以为自己再一次被人无声无息地抛弃了,都已经做好继续流浪天涯的准备了。不过现在看来,他的处境好像还没严重到那一步。
周伶又躺了回去。
他不想睡的,但是莫名的,身体感觉很放松。
只是这样躺着,就觉得双眼不住地想闭阖。
最终他选择了放任自己,再一次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恰在此时,青枫睁开眼,看了一眼周伶的方向。习惯使然,他的睡眠总是不深,醒得也早,因此也清晰感受到了刚刚周伶的动作。在确认周伶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后,青枫静悄悄地起身出了里间,正碰上江砚从门外进来。
“你醒了?”江砚刚把要晒的草药搬到门外的空地上。
“嗯,打扰了。”青枫拱手道,“等殿……等我家公子醒来,我们就回去。”
“不碍事,昨天你们忙了大半夜,多休息会儿也没事。”江砚也不在乎青枫的这一时口误。昨天从他二人的对话中,江砚就猜到这二人的身份不一般,只是这些与他无关。
“多谢。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青枫问。
“不用,你……我确实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江砚说的是实话,无论是抓药、煎药、还是配药,若是不懂医术的话是做不来的。至于送药一事,青枫他们一看就是外地人,想来也不清楚镇上街坊邻里的位置,是帮不上忙的。
青枫想了想,确实也想不出自己能做什么。他是个老实武人,在这种医医文文的方面,只觉得自己一片茫然。
天大亮时,齐同晏率先醒来。他摸了摸周伶的体温,确认不再发烫后方才放心。只是这一摸,便把周伶给碰醒了。
周伶睁开眼睛,看向齐同晏,没有说话。
“醒了就起来,该回去了。”在确认一切如常后,齐同晏恢复了以往的态度。
周伶应了一声,乖巧地起身,倒把齐同晏弄得先狐疑起来。他又把手放在周伶的额头上试温,发现温度确实已经降了下来。
他怀疑地看着周伶,问:“你觉得你的脑袋现在清醒吗?”
周伶点了一下头。
“……”
先前围绕在周伶周身的孤僻气场已经消失了大半,此刻他跟在齐同晏的身后,显得乖顺无比。
齐同晏悄悄问青枫:“他该不会是把脑子给烧傻了吧?”
周伶默默道:“我听得见。”
“那你耳力不错。”齐同晏看起来满不在乎。
周伶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不问我吗?”
“什么?”
“没什么。”
齐同晏一时无言。“……虽然我也无所谓,但是难道没人教过你,要么把话说完整,要么就把舌头割掉一句也别说吗?”
“没有。”周伶诚实回道。
“……”齐同晏扭头就走。这孩子爱谁带谁带去!
接近郑远家时,能看到郑远一直在他的家门口对着外面探头探脑。等到他注意到齐同晏等人的接近,他的心情才轻松起来,急忙招呼道: “回来了、可算回来了,他没事吧?”他弯下身,对着周伶一阵嘘寒问暖:“没事吧?还难受吗?要不要喝点莲子羹?”
“阿远,你太急切了。”从屋里缓缓走出的韩月对着郑远轻轻一推,郑远就让到了一旁。
韩月蹲下身,与周伶平视,神色温柔:“你昨天忽然发高烧,大家都很担心你,我熬了莲子羹,很甜的,你要尝尝吗?”
周伶往齐同晏的身后躲了躲。
齐同晏有一下的愣神,才道:“有劳了,请给他来一碗吧。”
韩月不受挫,仍旧蹲着身子,放柔了语气问周伶:“你想喝吗?”
周伶还是不说话,齐同晏有些不满。他将周伶拉住他衣袖的手扯开,厉声道:“你难道不懂最基本的礼貌吗?”
“公子……”韩月伸手,想要阻止齐同晏发脾气,郑远连忙上来打圆场:“哎,小哥别生气。孩子嘛,怕生很正常的,况且他还这么黏你。”
“……黏……我?”齐同晏一字一字重复道,有些不可置信。
郑远振振有词道:“啊,你看,他不都躲你身后吗?之前我记得他也是一直跟在你后面的吧?”
那是因为现在我等于是他的主人。齐同晏在心里默默回道。
齐同晏叹了口气,说:“周伶,自己回话。”
“……喝。”周伶的声音轻轻的,还带着高烧过后的微微嘶哑,听得韩月赶着去让郑远把莲子羹端过来。
瞧着眼前这一幕的场景,周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水润。记忆中的那两道身影渐渐与面前的两人重合在一起,他却明晰地知道两不相干。
注意到周伶隐隐泛着水光的双眸时,韩月一惊:“怎么……是被吓到了吗?”她下意识地朝周伶伸手,却又在即将触碰到时意识到不够合适。她刚想着要放下手臂,见周伶不躲,于是又往前试探着伸了点手,用食指轻轻揩过溢在周伶眼眶外的泪花。
这一揩,周伶便是想不哭也止不住。
像是长久闭塞拥堵的阀门一朝被打开,泪水越擦越多,不断地从他眼眶里往外溢。
周伶哭得无声,连表情也不起波澜,只有眼泪在不断地从他的双眼处流下,流过他的面颊,巴嗒巴嗒地落在地上,印出一朵朵泪花。
韩月一见到小孩哭,还是周伶这么一个乖小孩,心疼得不行。她顾不上其他的,一把揽过周伶,抱在怀里轻轻哄着:“没事没事、没事了、没事了……”
周伶的眼泪突然被憋了回去。
他抬手,默默推开韩月的肩膀,走到齐同晏的面前,抬头道:“手帕。”
“……”齐同晏认命般地递给他一方手帕。
周伶接过,镇定地拭去自己脸上的眼泪,正好此时郑远捧着莲子羹回来。
刚舀起的莲子羹热气不断,不停往上冒着白烟,彰显着它的暖人肺腑之功效。
韩月引着周伶到桌旁,给他递过羹匙:“来,趁热吃,尝尝姐姐的手艺。”
周伶没再说什么。他坐到椅上,一勺一勺地舀起莲子羹,慢慢送入自己口中,入口是温暖。
直到这一碗莲子羹全部被他吃完,他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
许是周伶刚刚哭过的原因,齐同晏总觉得这屋里的氛围让他有些不自在。他寻了个借口出去,刚走到门口,就感受到身后有人快步跟上。
齐同晏转头,看着突然又跑自己身后的周伶,一时有些不解:“你……跟着我干嘛?”
周伶不言,手中依然抱着那一把小剑,无视齐同晏的问话。
韩月在一旁看得真切,笑道:“他这是舍不得你呢。”
齐同晏疑惑地望向韩月。
“这还不明显?你一走,他便急着要跟你走,更别说此前种种蛛丝马迹。”
齐同晏开始反思。有那么多蛛丝马迹吗?
郑远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之前不是也一直跟着你吗?别看他不言不语的,心里指不定多喜欢你这哥哥呢!”
这误会可大了。齐同晏张嘴想要辩解,却听到一旁青枫压抑的笑声。他无奈地转头看去,只见青枫几乎要把脸埋到脖子里,肩膀时不时地抖一抖。
齐同晏无语了。他看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尾巴,最终让步道:“今天没什么事要忙,你就留在郑远家里休息。”好像也没让什么步。
周伶摇了一下头。
好吧,其实齐同晏早有预感。他换了一下说辞,道:“跟着我可以,但你必须休息好了,保证自己的体力充足。
周伶点了一下头,没挪步。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体力充足?好吧,随便你。”齐同晏不再跟周伶继续拉扯。
郑远忽然想起一事,问:“对了,昨晚留下的那两位,今天一早上就出门了,你们回来时有碰到吗?”
“嗯。”齐同晏答。虽然实际上并没有碰到,但他一点儿也不担心。
就像他先前所说的,天赋异禀的花重锦总会有各种古灵精怪的办法,去得到他想要的情报。
齐同晏正要往外走,突然又折身回来,对郑远说:“昨天的事,你应该已经差不多都知道了吧?韩月的事。”
“知道、知道!还没谢过各位,要不是你们,我真不敢想!”郑远慌忙起身,带翻了桌上的筷子也顾不得,作势就要磕头道谢,被齐同晏一把拦住。
“不必多谢,我们也只是报答你借宿给我们的人情。”齐同晏话锋一转,“我瞧着那屠户不像是会善罢甘休的人,你们准备怎么办?”
郑远的神色变了变。他自然清楚那马屠户是个什么人,他的儿子又是个什么性子,二人可说是这镇子的地头蛇,常年欺压其他弱小无力的镇民。
“阿远。”韩月张开手掌,温柔地覆上郑远用力握紧的拳头,与他十指相扣,“阿远,没事的。我们一起面对,会有办法的。”
“韩娘……”
齐同晏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有些无情:“有一点你们必须清楚。即使我们可以帮你们挡下这一时,你们也总有一天要直面他的。”
“我知道的,几位帮我救了韩娘,郑远已经感激不尽,绝不敢再劳烦恩公!”郑远拱手行礼,一片赤诚。
“好自为之。”齐同晏留下这句话,便带着周伶和青枫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