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场大雪,瞬间就铺白了整个东宫,院中含苞待放的梅花骨朵,被盖得严严实实的。
厢房里,暖气融融,茶香弥漫。
纵横棋盘上正演着一番厮杀,胜负迟迟难分,可两方对敌的却为同一人。
一旁煮着茶的童迟放下手中蒲扇,抬眼看向同执黑白棋子的边无垠,心中再叹自个蠢笨。
若他再聪明些许,或许就能与主子对弈了,也不至于总是瞧着主子这般孤零零的模样。
“殿下。”
童迟一回头,便瞧见单绕立于门外,卷来一袭风雪的寒气。
“进来。”
边无垠并未抬眸,依然专注于棋盘之上,不疾不徐落下一枚白子,他听得脚步声在旁停下,随口问:“如何了?”
“那剑口就与心口只差一寸,如今太医们正急急救治,但至今张疏怀依旧昏迷不醒。”
边无垠眼里未有波澜,心中寻思着下一枚黑子落在何处。
单骁拿出一张画像,呈给边无垠,“这是刺客的画像,一夜之间贴满了全城。”
那枚黑子本要落于棋盘,听得这话,执棋的手忽而顿住,他缓缓收回黑子,放入棋翁里,这才终于抬起了眸,扫向那张画像。
画像上的脸蓬头垢面,从脸部特征来看,就是一个极为常见的面貌。
“易容过。”
边无垠收回眼不再细看,下了评判。
单骁默认,仅凭这幅画像只怕是掘地三尺也寻不到其人。
他移开上面那张描摹面部特征的画像,将底下那张画像展露了出来,补充道:“不过,刺客逃脱前,左臂被伤了一剑。”
边无垠再次将目光移了回来,看见画中的左臂,上有一道足有三寸长的刀口,那刀口自下而上斜斜划过。
……
一场大雪,封了出城的路,如今几日过后,路上的积雪已被清理得七七八八,香山寺今日终于又引来了香客。
一大早,魏溪龄便早早跪坐在菩萨前,她双手合十十分虔诚。
那日接近张疏怀后,她的剑终于沾了他的血,当时本想再刺一剑,却奈何那个隐藏的高手再次出现,她忙于应付那些侍卫,手臂又被那高手划伤。
眼看更多的侍卫就要赶来救援,便也只得先行逃脱。
不知道张疏怀是否已因此丧命,她试图回想当时的情形,回忆剑刺入何部位,刺入有多深,但越是回想越是模糊,甚至不知道她脑海中的是真实还是幻觉。
这几日她心里起伏不定,无法安坐于厢房,日日便来菩萨跟前默默祈祷。
“这个刺客可真是猖狂!”
身后传来了极小声的谈论声,但魏溪龄耳力敏锐,立马睁开了眼,仔细探听起来。
“可不是,当时可多人瞧着呢,那刺客一剑下去立马就给人捅了一个大窟窿,若不是侍卫武功高强,张大人现在可就……”女子意识到失言,忙改了话头,“幸好太医妙手回春,保住了朝廷栋梁。”
听到此,魏溪龄的心沉了下去。
“那刺客猖狂,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军爷都在城中翻了个遍,抓了可多人了,现在还在抓。”
“何止是城里啊!”另一个女子接了话茬,低声道,“你没听说城外都在搜查了吗?凡是可疑的人都被抓了!”
“……”
其余的话魏溪龄没在听,转身就回厢房里收拾了包袱。
今早还听到小道士纳闷着,往年积雪总是得半个月才能消退,今年大雪更厚,怎的几日就被清理干净了官道,又迎来了香客。
她起初还未有多想,此刻想来原是因为官兵正要往这处搜查了。
魏溪龄正走出道观,就远远瞧见了往这处而来的官兵,立马就往一旁密林而去。
此时山中积雪还足有半尺高,瞧不清脚下的路,她拾了一根木棍当成拐杖,一一试探后再前行,如此一来行速不免慢了些。
积雪融化,渐渐冻得人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
魏溪龄身上单薄的道袍很快就变得僵硬,树上偶尔掉落的积雪落在她的头发上。又因为她的头发盘成了一个道髻,便不妨有些落雪掉进她的脖颈,冻得她机灵一下。
魏溪龄从包袱中翻出头巾来,将自己裹了一个严实后,又继续行路。
两个时辰后,终于翻过了山,但她不敢走官道,只得绕山而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而此时魏溪龄早已饥饿,零食袋里的小点心根本不足以弥补她一天的消耗。
得寻个能躲避寒风的地方,若是在山中过夜定然会冻死。
魏溪龄开始加快脚步,却没想不一会听得远处传来一连串哒哒的马蹄声,她立马矮身躲藏起来。
“不是说是左臂上伤了一剑吗?”为首的一匹骏马上,一个少年军官扫了一眼后头。
军队后有一辆马车,马车上绑着一个大笼子,笼子里塞满了人,他们手脚都被绑得结结实实的,而在马车后,还有一群人,他们只能脚步踉跄地被绑着追着马车跑。
见此,魏溪龄惊得睁大了双眼,又听得少年军官低声问,“怎么左肩上有伤痕的人也要抓?”
“你还不知道?”青年军官看了少年军官一眼,恍然道,“哦,秋狩那时你还没回营。”
“张大人可不是第一次被行刺了,正好三个月前,有个刺客也是胆大包天,暗暗闯入了行宫行刺,不过没得手,倒是被张大人的暗卫刺了一剑,”青年军官点了点自己左肩的位置,示意道,“就是这。”
“难怪呢,”少年军官冷笑一声,“他自个没能力抓到人,这一次想让咱们的人顺手帮他一起抓了。”
“兔崽子,你说话小心点!”
青年男子厉声喝斥少年男子时,正好军队后头被绑着的那些人从魏溪龄眼前而过。
有一个人明显身疲力竭,他的双腿绵软无力,再跑不起来,被马车拖地而走,一路摩擦让他膝盖上那片衣料破得稀碎,他嘴里不停哭喊着:“军爷!行行好,军爷!行行好吧!军爷!我求您了……”
魏溪龄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这队人马,那人痛苦的求救声一声声扎在她的耳朵里,她紧紧握着手中的木棍,指节发白,似恨不得捏碎了它。直到马蹄声消散于空中,她才放开了紧咬的牙关。
月悬于空之时,魏溪龄终于发现了隐在山坳中的小村落。
这个村落甚小,仅有十几户人家。魏溪龄没瞧见一家掌灯的人,想来亦是不宽裕的人家,舍不得灯油钱。
饥寒交迫之下,此时的魏溪龄显然已没有了多少力气,她行至一户人家前,正想敲门,却听得里头传来女人的哭声。
“村长,你行行好吧,帮老婆子去城里给大力做个证吧!”
魏溪龄皱了皱眉,偷偷往门缝里看去,就见一个白发的老妪拉着一个中年男子的衣袖下跪,口中还不断恳求道,“你也知道的,那道疤就是前几月他进山被毒蛇咬了一口,为了救他,一个老大夫给他刮骨才落下的,哪里是什么剑伤!”
中年男子将她扶了起来,语气也颇为无奈,劝慰道:“李婶啊,我方才也给军爷解释了不是?不是我不忙你,是帮不了你。”
那老妪还是紧紧抓着那中年男子的衣袖,哭得撕心裂肺,“村长,你若不帮我,我们家大力就回不来了啊!”
中年男子忙往旁边递了一个眼色,想必是他的妻子,那妇人过来一同扶起老妪,温声劝道:“李婶啊,你也莫太过着急,大力命大,或许就是让他去配合审问一下,没旁的事就放回来了。”
“是啊!”男子附和,“要不这样,明日我就去趟城里打探打探,你也莫要就此慌了神……”
魏溪龄垂下眉眼,不再多看。
……
距离张疏怀被刺之日,已有半月有余。
一开始,因为张疏怀素日里心怀黎民的“送温活佛“的形象,许多百姓对光天化日之下行凶的刺客心生愤慨,于是多有配合官府搜查。
而如今,搜查持续甚久,牢里关押了近百人,日日审问,却找不到一个可疑的刺客,无辜受牵连的百姓越来越多,百姓除了怨恨刺客之外,开始对官府也生了怨言。
府衙门前的锣鼓可谓是响彻日夜,折磨得京兆府尹精疲力竭,不得不递上了折子。
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刺杀朝中一品大员,这无疑是对皇威的挑衅,但因为搜捕一个刺客就搞得民心动荡,也绝非明智之举。
崇文帝一声令下,无辜被抓的百姓终于被放归回家,而追捕刺客之事也压为暗自调查,申明不准侵扰无辜百姓。
持续半个多月紧张的气氛终于消弭,京城恢复原来国泰民安的祥和。
至少是表面的。
东宫里,满园的梅花树终于逃脱积雪的覆盖,露出了整片红梅,煞是好看,更别说置身其中,暗香浮动,让人心旷神怡。
而边无垠却还是在厢房里下棋,与自个对弈,不过这一次瞧着他倒是思量许久。
童迟看着他的手执着那枚黑子,迟迟未下定,童迟一时惊奇,往日里可从未见过如此,于是他偷偷伸长了脖子,往棋盘上看去,却没想,下一瞬他就将那颗黑子随手扔进了棋翁里。
童迟再看了看棋盘,疑惑道:“白子赢了?”
“殿下!”
边无垠还未开口,单骁的声音先一步从身后传来。
童迟回过头去,却见单骁一脸严肃。
他心中纳罕,还从未见单骁如此。
有主子在,这单骁需要瞎操什么心。
“何事?”
边无垠微眯眼眸看向单骁,开口的语气带着少有的疑惑。
单骁似暗暗咬了咬牙,才放弃挣扎般,开口道:“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