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阮霖躺在木板床上,这床有些老旧,他一动吱呀吱呀响。
不过下午杨瑞给他铺了层稻草,又铺了两层旧衣服缝成的单子,让他睡得没那么硌得慌。
阮霖平躺着透过蚊帐看黑漆漆的房梁,唇边缓缓提起了些,眼眸有亮光闪过。
他能住在杨瑞家在意料之外,他当初想的简单,在赵世安上门提亲时,村里人见了一定会跟过来看。
到时他要让他们知道他和赵世安关系亲昵,这样再大声些说出赵大洪要卖他之事。
他知道里正最讨厌卖哥儿、卖姐儿的人户,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吸引里正过来。
里正是村里唯一能压制赵大洪的人,他再借机说起他要自己订亲事,远离赵大洪那一家。
可他第一没想到赵世安会帮他说话,第二也没想到杨瑞会把他带到家里安置。
这一切偏偏是出乎意料的好。
阮霖抬起胳膊搭在眼上,下一息,另一只手拍在胳膊上,他面无表情把拍死的蚊子从蚊帐缝里丢出去。
掐了掐胳膊上刚起的疙瘩,闭上眼睡觉。
阮霖这一觉睡得极其安稳,等他醒来时,外面天色大亮,他懵了一会儿,忙坐起来,把衣服拉整齐,穿上鞋开门。
院里正往灶房搬柴火的赵榆颠颠跑过来,说道:“霖哥,爹去县里了,小爹去查日子了,早饭在灶台上,我去拿盆给你洗漱。”
阮霖神色不明,他们居然没喊他?
这家人和他所知中不太一样。
杨瑞家早饭简单,烙的饼和一些小咸菜,可这样的早饭阮霖几乎一年没吃过,他吃完喝了水,肚子的饱胀感让他很舒服。
阮霖吃完看赵榆去后院拌麦麸给鸡吃,他跟去看了看,杨瑞家后院养着两头猪、十几只鸡和一头羊。
而且这边的地面收拾过,铺了层草木灰,气味明显比赵大洪家小很多。
他往草堆那边看了看,问赵榆:“你们家的背篓和镰刀在哪?”
赵榆眨眨眼:“霖哥,小爹说你今个先在家歇着,等他回来再带你一块出去。”
阮霖一笑,赵家人脑子挺灵光,他想了想也明白杨瑞的用意。
估摸现在村里关于他的闲言不少,今个杨瑞去问了好日子,等晚些带他出去,就有了说头。
阮霖难得清闲,手却习惯想做些事。
他去了前院,看挨着柴房放在外面的木头没劈,拿起旁边的斧头把它们全劈了。
赵榆听到声儿过来,他默默走过去道:“霖哥,小爹说不用你干活。”
阮霖揉了揉赵榆的脑袋笑道:“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动弹动弹。”
头回被人这么温柔对待的赵榆眼眸亮了亮,他咬了咬下唇,在木头劈完后,他问了他从昨个就想问的事:“霖哥,你怎么能看上世安哥哪?”
这话问得颇怪,怎么看上?
阮霖摸了摸下巴,肯定道:“因为脸。”
赵榆疑惑:“……世安哥长得好?”
阮霖震惊:“不好……吗?”
赵榆撇嘴:“没看出来。”
他哥总是逗他,反正他看他哥挺面目可憎。
阮霖顿时笑得弯了腰,赵榆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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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越来越热,众人去河边洗东西大多在早饭后,或者下午过了最热那阵再去。
今个他们刚洗完,三三两两把脚泡在水里说起了阮霖和赵世安的事。
正说得热火,有人喊了声:“杨瑞回来了,我看你一大早出去,这是去哪儿了?”
众人噤声看过去,只见杨瑞穿着一身洗干净的靛蓝色薄衫,胳膊上挎了一个空篮子。
见他们看过来,乐呵道:“我们家世安要娶亲了,我今个去隔壁村找人算了几个好日子。”
他们面面相觑,赵世安和阮霖还真成了?
有人问:“杨瑞,那你打算让阮霖从哪儿出嫁,昨个我可看到王兴元让他家赵川把阮霖的东西给送到了你家。”
杨瑞也不回去了,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先叹口气:“可不是,谁能知道王兴元那一家这么狠心,当初霖哥儿住他家,又不是白吃白喝,霖哥儿他姥姥那两间房可是给了王兴元。”
“哎呦,你们不知道,昨个我拉霖哥儿的手腕,那细的都快折了,一看就是王兴元没少苛责霖哥儿。”
“他们家能干出这丧天良的事,我们家可不行,我们家世安和霖哥儿之前在路上见了一面,没想到他们俩就这么看对眼了。”
“那我做二叔么肯定支持,霖哥儿现在没地方去,那到时出嫁从我家出。”
众人一惊,还能这样,没听过这样的习俗。
杨瑞把篮子放一旁,洗了洗手又道:“都是爹娘没了的可怜孩子。”
这么一说,人们唏嘘不已,可不是,两边都没爹娘,他们也就没再编排这事,至于习俗不习俗,那也是看事变得,不能太认死理。
他们想明白就给杨瑞说要是定好了日子,提前给他们说,他们好去帮忙。
杨瑞一个一个应了。
到了家里,杨瑞看院里垒的整齐的柴火,笑意更浓了。
三个人把阮霖睡得屋子收拾了,午时吃过饭,各自回屋歇了会儿,下午杨瑞带着阮霖去村里转了一圈。
阮霖本以为会遇到看不起他的人,没想到竟不少人给他道喜,还拿话打趣他。
阮霖面上温柔笑着,内心疑惑,目光很快落在杨瑞身上,他估摸着是杨瑞在村里说了什么。
而且他能感知到,这些人的情绪并非装的,是真情实意的流露。
这让他不太适应,可内心深处,却有了一股很隐秘的雀跃。
晚上五个人又坐在一桌上,杨瑞把几个日子说了,六月二十五,七月初六、八月十二。
“霖哥儿、世安,你们俩怎么想?”
赵世安揉着肚皮漫不经心道:“我都行。”
阮霖看几人看他,他道:“瑞阿么,武叔,不如七月初六,马上到六月中旬,该收玉蜀黍,要是六月二十五成亲,我怕身体缓不过来。”
“不如等几天,等到七月初六,事儿落地了,办喜事也办得安稳。”
杨瑞眉毛微扬,唇边提起笑意,别看阮霖说话少,可每句话能说到重点上。
“行,那就七月初六。”
赵世安走之前喊了声把桌子搬进屋的阮霖:“咱们这两日还未曾说过话,你不送送我?”
阮霖放下桌子,暗想,赵世安要不是有这张脸顶着,怕是不知被人打了多少回,忒欠。
“好啊,世安哥哥。”
等两人出门,杨瑞一言难尽踢了赵武一脚:“我怎么觉着霖哥儿一见世安,说话别别扭扭。”
赵武:“应该的,世安长得俊。”
说完他目光灼灼看杨瑞。
杨瑞没看到,他正踮着脚看那两个人的背影,还行,挨得不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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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霖和赵世安走得是偏僻小路,没往人多的地方扎堆。
走了会儿,阮霖问:“是有什么事?”
赵世安正用扇子驱赶惹人厌烦的蚊子,闻言道:“你之前在我二叔么面前表现的心悦我,今个却连正眼也不瞧我,我这是好心给你圆谎。”
阮霖:“……多谢你?”
“不客气。”赵世安笑眯眯的又问,“你要帮我二叔家收玉蜀黍?”
阮霖点头:“他们收留了我,我现在没银子给他们,只能尽我绵薄之力帮他们。”
赵世安轻笑:“我以为你会选择尽早成亲。”
阮霖跳过面前的小沟,背过身看赵世安:“不必试探我,我并非绝情之人。”
哗啦啦的风从远处吹来,乱了两个人的发丝,赵世安的双眸微微发亮。
这哥儿,颇有趣。
到了赵世安家屋后边,阮霖没再往前走,赵世安家门前估计有人在,他歪头看赵世安:“你到家了,那我走了。”
手腕被猛地拽住,阮霖疑惑回头看背着月亮看不清脸色的赵世安,声音小小的嗯了一声。
下一息,他被拽到赵世安身前,这下他看清了赵世安皱眉的脸。
“你昨个还说心悦我,今个我说圆谎,你竟没反对?阮霖,你骗我。”
阮霖:“……”
他没想到赵世安第一句就挖了坑。
他往赵世安身前凑近了点,抬头认真道:“是心悦你,但还未嫁给你。今个瑞阿么在村里挽回了我的名声,我不能辜负他的好意。”
赵世安和他对视,几瞬后,退后两步,用折扇打了阮霖的脑袋:“姑且信你。”
阮霖看赵世安颇为懒散的背影,眼中多了几分玩味。
赵世安,还挺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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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一到,村民们不讨论阮霖和赵世安了,一个个去地里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们看比他们还高的玉蜀黍杆,又看冒出头跟长了胡子似的玉蜀黍,唇角扬的高高的。
直到县里来了人看了看他们种的地,说可以收了,又告诉他们怎么收,后面怎么弄好去卖后,众人争先恐后进了地里。
杨瑞家也不遑多让,他们家分了三亩,赵世安的三块地分了一亩种,这都要杨瑞和赵武收。
赵世安如今是秀才,他名下的地不用交税,赵武就把家里的地划在赵世安名下。
后来赵世安说他不乐意种地,让赵武他们种,回头卖的银子分他一半就行。
赵武想了想,同意了,不过每年给赵世安的银子至少占六成,这也是杨瑞偶尔看不顺眼赵世安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