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皓南在床上缓缓睁眼。
余光扫过,便知道这是间奢华的卧室。
角落有尊雕成蓬莱仙山的傅山炉,它层层镂空,缕缕烟气高低翩飞,再以难以形容的宛转姿态盘旋升腾。
耶律皓南现在闻着这个味就觉得气血上涌,他一皱眉,旁边的富豪老头就走上来,帮他压着臂。“小哥你醒了?别动,你现在虚弱的很。让大夫给你再把把脉。”
耶律皓南无声盯着这个富贵装扮的老头嘘寒问暖,目光不见丝毫波动。
看他不再强起身,卢善恒让大夫过来给他诊断。
那王大夫好歹在汴京城坐二十多年医馆了,还没诊过如此飘无的心脉,更离奇的是,这般虚弱,还能撑着一口气不死?
王大夫差点直说出来了,等死吧,别折腾了!但眼前这位卢老爷是个大富豪,不敲白不敲。
他捋了捋三撇小胡子,故作姿态。“卢老爷,这位小哥心脉尽断,只怕时日无多了。不过医者父母心。在下给他开剂**强心汤,应该还能多撑几日。”
“劳烦。”卢老爷客气的一作揖,将人送出门,他又回转过来。“小哥,你不要担心。在下府中有许多上好药材,本就是贡用之品。回头拿来你用,保证你能重获生机。你先休息,我去找找,稍后就来。”
卢老爷是附近出了名的大善人,讲完话还在耶律皓南肩上拍拍,作宽慰之意。
待他出门,脚步声一消失。
耶律皓南盘身坐起,左右手交替,结了个兰花印。
闭上眼睛,他嘴唇轻抿。
没人知道耶律皓南此刻在想什么。
他蹙着眉。
且越蹙越紧。
数不尽的腥热液体突然沿喉口溢出。他拼命抑制,但生理反应这玩意是无法用意志力去控制的。只一个弹指,殷红溅在纯白寝衣上。它们迅速洇开,大朵大朵的,像夏日盛妆、开到快荼蘼的胡红牡丹。
耶律皓南手捂丹田,眉眼若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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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善恒说到做到,到仓库翻拣了不少好丹药给今天在大街上救回来的青年送去。
那人很沉默,他送了丹药,也没说话。
卢善恒没很在乎他的反应。他忙的很,送完丹药,又抽空去给天波府送贺礼,庆贺天波府唯一的男孙杨宗保结婚。
太君对他很是赏识,亲自接见了他,请他一定要来喝喜酒。
卢善恒自然满口答应。
他如今对自己很满意。
广结善缘,好友遍天下,就连忠贞高洁的天波府也攀上了。反正钱他有的是,朋友自然多多益善,也许,哪天就用上了呢?
卢善恒笑眯眯回了府,他一向是以这幅笑面应对世人的。搂着小老婆玩乐了一会就回寝室睡觉了。
他有个习惯,不和任何人一起睡,哪怕对方是他最喜欢的小老婆。虽然外表看不出,卢善恒其实很惜命,非常惜命。
哪怕他知道朝代更迭,能取他性命的人早已灰飞烟灭,但他还是要保护好自己。他有那么多钱,得是有命的情况下才能慢慢花啊。
是夜。
月色渗透了奢华的寝居,给万物勾勒上一层朦胧的光影。
在外人面前不会武功的卢大善人突然警醒的睁开眼睛,他猛地坐起。“是谁!”
只那么一张口的瞬间。
沁凉丹药沿着咽喉下滑,哪怕卢善恒反应再快,拼命的勒着脖子,也无法将那颗入口既化的药丸吐出来。
他呛了两下,眼睛勉强适应了夜色。
影影绰绰花窗前。
依稀一道人影,他麻衣墨发,身段俊逸出尘,仿若姑射神飞降。
卢善恒顾不上欣赏什么好仪态,他身上一阵阵起鸡皮疙瘩,用不可置信的语气质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墨心丹。”年轻清澈的男音在暗室中响起。
“你为什么这么做!”卢善恒嘴唇颤抖。他认出来了,这是自己今天带回来那个人!
“怎么。你自己做过什么,忘了?”他倚在窗前,表情未有多少变化。
“我做了什么?我不是救了你!”卢善恒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莫名觉得恐/惧!对,恐/惧!哪怕这年轻人态度平和,他却吓的要命。
耶律皓南轻笑一声。“所以呢,是弥补你曾犯下的过错?”
过错!他有什么过错?卢善恒脸上的老实和蔼卸去了。他盯紧眼前人,没多少头绪。但某种微妙的感觉却在心底疯长。
曾经,他做错很多,但那些事都已随着朝代更迭被时光掩埋了。他已经习惯变成个好人,大家也都叫他大善人。
好人面具戴太久,是会忘了自己曾是什么狰狞面目的。
不不!卢善恒在心底矢口否认,他确信没人知道那些事!不可能有人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耶律皓南嘴角上扬。“那我就提醒你一次。二十年前,五里坡之约。”
不过三句话,每个字,都在卢善恒的心脏敲下一颗钉。他脸色飞快变化,瞬间就摆手。“你说的话我压根听不懂!什么五里坡?”
然而他不过刚否认完,五脏六腑翻江迅速倒海起来,疼的他冷汗直冒,身体轻飘飘的。卢善恒站都站不稳,拼命扶着桌子,却克制不住痛楚。豆大汗珠不停冒出来,他甚至没力气擦。
痛,真的好痛。钻心腐蚀之痛!
卢善恒痛的快打滚了。然后,他就看到那个人动了。他缓缓走到自己身边。这一细看,卢善恒发现这年轻人气场特别,冷冽中透着点点贵气。
难道……
“我的墨心丹专治记性不好的人。服下后会痛足七日,一日痛过一日,最后肝肠寸断,五脏六腑碎裂而死。”他勾着嘴角,恶形恶状。
卢善恒更是寒毛倒竖。
命在别人手里捏着,他再也无法扮做正义和蔼,瞬间就没骨气的跪下了。“记得了!我记得了!求求你给我解药。”
耶律皓南眼底掠过轻蔑。
所谓的‘大善人’也不过如此,他还以为,他能装的再久点。
服下丹药,卢善恒身上痛楚暂时消退了,但心脏还是咚咚做跳,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捂着胸口,一字一句低问。
“我?”他背着手,朝他微微一笑。“我是刘崇的儿子,刘皓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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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风握紧背后的短棍,她屏息,借着月色,悄悄翻入卢府院墙。
这是卢善恒在汴京的别居。
不大,但是很精致。
院落里植着好大一片竹林,在清夜里飒飒作响。
脚下曲水蜿蜒,流向不远处的笼型小亭。
院子很静,没人说话,也没人走动。
排风脚步放轻,她不知道卢善恒住在哪间寝室,但她知道,今夜她要取他性命。也许他会死,也许死的是她自己,但排风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