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未有形时,他只用操控神识在萤雪画下的空间中自由飘荡。
可现如今,他化出了如同人类的四肢,理应如同萤雪般用双足行走。
新的行动方式复杂到让他无从下手,好几次想从草从中站起,却只是在草丛里打了一遍又一遍的滚,滚的浑身是泥。
不过在这过程中他还是寻到了些诀窍,发现下身虽无法成功站立,双臂还能使出些力量,让他能带着双腿朝前艰难地挪动。
他费劲力气爬到溪畔,向水面探去,发觉自己生了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一头乱七八糟的银丝,往下是与萤雪相差无几的眉眼与薄唇,只是本应碧水色的瞳色掩去,换为让他感到更为熟悉的金。
未料到他化形后竟与萤雪相差无几。
他还傻傻地望着水中倒影,未注意到萤雪本尊早已落在他的身边。
只是今日似与往日不同,一贯一身白的仙君今天换上了玄青这等浓重的外袍,一头长发也未打理整齐,只是随意地披落在肩头。
萤雪注视他良久,缓缓蹲下将他的脸转向自己,叹道:“你的神识竟已稳固到能化形。”
他被萤雪从地上扶起,好不容易能勉强站立,试着用新的肢体踏出几步。
待他熟悉一些,能凭自己的力量站稳时,萤雪才离开了些,在远处见他慢吞吞地走路、穿林过河。
他们一起在那片树林中休憩了许久,期间萤雪未曾离开过他片刻,一直伴在他身边,教他如何活动。
后来他已能熟练运用这副身体做到许多事情,萤雪带他来到他时常眺望夕阳的崖边,与他同坐在云海之上,赏黄昏之景。
待日月更替,众星闪烁,萤雪才对他说道:“你不知本体到底为何,因此神识化形时与第一眼见到的我最像。”
他心说果然如此,努力想要吐出话语去回应萤雪,却只发出些咿咿呀呀的声音。
萤雪一怔,贯是冷漠的脸上竟有了几分笑意。
萤雪说道:“救你本不在你我的命数之内,你残缺的神识能发展至今,亦让我感到意外。仔细想来,我也很长一段时间未有这样多的新奇体验了,多谢。”
他不是很理解,只学着萤雪的样子点了点头。
星光照映在萤雪的双眸,那些笑意渐渐隐去,他沉默许久后说道:“此次,我来与你道别。”
“你的元神已痊愈大半,只需静养百年,便可回归自由之身,离开此地驰骋天地间。”
“现如今,我的元神一半融入你体内,另一半将筑入法器中。此次魔君来势汹汹,九重天需要我的力量来化解危机。”
他一惊,诧异地对上那双眼眸,忍不住抓住萤雪的袖子。
萤雪对他的动作视若无睹,只看着远处的月说道:“一直以来,我都不曾明白自己存活于天地的意义,寿命与声望仿若捆绑我手脚的枷锁。若能让我选择,萤雪这一生早已了解。”
“若化作一捧灰烬……拯救苍生,荡平霍乱,这责任再也不会加于我身。”
萤雪将他的手抽离,从地面上站起,嗓音凛冽:“可大难当前,逃避无济于事,此刻我必完成这份使命。”
漫天的流萤聚集在他二人身边,他举起手再次向萤雪伸去,却见萤雪退后一步轻轻避开。
“你应有自己的姓名,我便不再赐予你它名。我走后,你不必挂念,救你也只是我打发时间的无心之举。”
萤雪俯视着坐在地上的他,说道,“你内心坚韧,生念极强,将来存活的时间会比我更长久。”
“希望你用这条命与我的一半元神,找寻到更有意义的活法。”
这是他第一次听萤雪说这样多的话。
他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忽然意识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萤雪了。
但他无法阻止,他太弱小,对于萤雪所面临的困境无能为力。
萤雪未再多言其他,待到天蒙蒙亮起,云端那头泛起晨光,他才轻点了点他的胸口,化作一只白雀飞走了。
而他依旧是他,依旧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何物,仿若无根的浮萍,在那座岛上与仙鹤为伴。
萤雪不再来的数年,他渐渐开始喜欢上看云,看日出日落,看月影星辉。
他也喜欢上了看水中自己的倒影,通过观赏水镜里自己的面容,他总有种萤雪还伴他左右的感觉。
他未着急寻找自己的本体离开,他记着萤雪临行前与他说的那番话,休养生息,努力吸取岛上的灵气壮大神魂,只为有一日能变得足够强大。
某日深夜,他的胸口隐隐发烫,他从草地上坐起,发觉有璀璨的光芒从他神识结成的体内溢出,仿若要挣脱他的束缚。
他立即运转内息,稳定神魂,压抑住狂躁的情绪。
下一秒,一阵咔嚓声从他头顶传来。
他仰头探去,惊觉浮岛的上空破开天洞,一直笼罩在岛上的屏障,竟正逐渐消散。
而不光是屏障正在消散,他体内那股一直压迫着他精神的力量,也转眼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听见某种粗壮如同猛兽的喘息声在耳畔响起,连带着整座岛都开始摇晃,仙鹤纷纷惊飞,唯有他毫不畏惧,反而只有熟悉的情感涌上心头。
他寻找着那猛兽声源,最后将耳朵贴近地面,察觉那声音正是从晃动的地面之下传来。
“你本就不是弱者,元神残缺补齐后,一招劈开这座岛也不在话下。”
萤雪的话在他脑海中响起,他恍然大悟,双脚离开地面,浮在空中注视眼下摇晃的地面。
现如今他已非比从前那边脆弱,神识早已能凝聚成任何事物。
只见他手中凝出一柄锋利的长剑,剑随他手指灵活挥动,数道凌厉的金色剑气发出,向地面直直劈去。
刹那间,浮岛被金光破开,石壁坍塌,而本隐匿于地表下的银色光芒,也暴露在越发明亮的月光下。
注视到那银色光芒的刹那,他脑海中飞闪过许多画面。
他明明是神识结成的魄体,却在此刻注入了不该拥有的血肉与感情。
他捂住脸颊,感受到有滚烫的液体正从他眼眶不断流下,胸口处的悲痛几乎要将整个他埋没。
他终于想起来了。
自己的名字与身份,还有过去残缺的记忆。
他到底是谁,又为何会在此处。
*
听闻魔域与天域交接的西南方,一片从未被世人见过的浮岛群突然出现,每块浮岛皆有整齐的剑痕,仿佛被人四分五裂得劈开。
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相对应的,一条本封印于浮岛之中千年的长龙睁开了金瞳,发出阵阵响彻天际的龙啸,将本围绕在魔域四周的浓雾也驱散开来。
长龙周身围绕着七彩祥云,通体遍布皎洁白鳞,唯有前腹下泛着翠绿色的光芒,仿若一种无形的召唤与指引。
白龙在浮岛上空盘踞两圈,而后便直直朝着北端的无垠荒地飞去。
……
再然后,便是他带着那柄残缺不堪的九霄坠天剑抵达九重天后的事情。
九重天一众神仙见到他的人形时已受到了惊吓,再听闻他的打算更是面面相觑,足足商议三日,才终于通过了他的要求。
天庭为他与萤雪打造了一处秘境,也听从他的话语,寻来万年云木打造一尊神棺。
在他即将沉入那池水的前夜,西海龙王曾寻过他。
老龙王复杂地上下打量他,见他仙体早已被反噬一半,不禁问道:“您法力无边,更是我族中实力超群的圣人,为何要白白浪费自己的性命,只为一个不知多少年、能否成功的愿望?”
他开口,早已不像刚化形时那般口齿不清,对答如流道:“从前有一人曾说过,我的生念极强,以后定能活的长长久久。”
“那人本也能长久地活着,却被扼杀了希望与念想,与很久之前的我一样。”
西海龙王听闻一怔,忽说道:“听闻百年前,我族曾出过一位神兵将领,驻守魔域边界,在百年前魔军大战中坚守领地,直至战死也未能回到故土。”
他盯着眼前的龙王,未回避他的眼神毫分,只说:“顺应天命,捍卫领土,担起大任,最终又能获得什么?我曾对这九重天也满怀一颗敬仰之心,可在我军被魔族围剿时,九重天又是怎样对我们?”
龙王哑口良久,又不甘问道:“既如此痛恨这天,您又为何要祭剑……复活这九重天声名远扬的萤雪仙君?”
他望着手里那把剑,感受到胸口处的炽热不减更胜,忽然释然一笑。
他缓缓道:“我想让他活下去,无关其他恩怨,只因为我深知生命中并非只有束缚与无趣。”
“我这一生肮脏不堪,早已无颜存在于世间,萤雪与我不同,他看见的风景太少,以他的修为品德,不应止步于此。
“他想要的道路,应由他亲自寻。”
他顿了顿,放低声音道:“托我寻最有意义的生存之道……托付错了人。”
“我早已是困于过去的刀下亡魂了。”
听闻他的回答,老龙王欲言又止,终究是长叹一口气,拂袖离去了。
*
故事的最后,他与九霄坠天剑一同沉入冰冷的泉水之下。
泉水如他叮嘱一般加入了净化与滋补的药物,不光能够洗涤剑身所受到的污秽,亦能助他更快将这柄剑融入自己的体内。
与百年前意识的沉沉浮浮不同,这次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些他与萤雪苦营多年的神力与生命力,正逐渐被抽离,吞噬,最终融解。
祭剑的过程疼痛难忍,可他仍坚持了百年,生生将被污秽未去的九霄坠天剑融入自己的体内。
魔气与诅咒反噬了他的肉身与灵魂,他倍受煎熬,心力衰竭,秘泉泉水也修补不了他的元气。
不知又经历了多少个日夜,他终于支撑不住,困倦地闭上眼。
他恍恍惚惚想,也许他的法子失败了,世间再无萤雪。
但他又迫切地希望,终有一日他与萤雪的神魂将彻底融合。哪怕萤雪苏醒时,世间已再无他的痕迹。
他并无悔意,更不畏惧。
他知道他只是即将变回那一缕残魂,或是最开始那颗懵懂的种子,沉寂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可他永远不再迷茫,更无需容忍漫长的等待。
他再也不是随风飘起的柳絮……也再不是孤身一人了。
白龙和萤雪的故事结束了,下一篇是最后一篇番外,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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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白龙番外—蜉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