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又疾驰了好一阵子,眼看着街景飞速在眼前闪过,所见之景也逐渐从郊外的清溪柳雪,变成人群熙攘的内城街头。
林栩出嫁后久不出宅院,就算平日里出门,也多是乘轿或坐车,乘马着实算是件稀奇事。她也渐渐没了一开始的害怕,反倒看着各处,都觉得新奇有趣起来。
很快,远处便浮现出一座桥,桥上行人皆撑伞而行,唯有他二人衣衫尽湿,沿着雨中青石马路飞奔驰骋。
雨势却丝毫不减,她原本以为到了内城窦言洵便会就此停下,可没曾想,他却勒紧缰绳,不过轻轻使力,便让马儿调转了方向。
竟是一路朝着出城的方向。又过了一小会儿,便到了一处空旷之地。而眼前,则是江浪滔滔,碧水拍岸的壮丽之景。
他竟然带她来到了洧龙江畔。
林栩未免又满心疑惑起来。好端端的,他淋着大雨带她来江边做什么?
......总不能是起了杀心,要将她丢进江水中喂鱼吧?
她越想越觉得惊惧不安,正焦急之时,却听得身后响起他低低轻笑的声音。
林栩回头向他看去。
却见雨水瓢泼,早已将他身上衣衫淋得湿透。如墨一般浓黑的发丝几缕贴在他的额前,还有滴滴水珠顺着下颌滑落,却是狼狈得很,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散漫不尊的模样。
而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水雾弥漫之中,赫然有一间低矮的茶肆。
只见那稍显破旧的木门半开,门前寥寥栽了几棵迎客小松,门口挂着一块褪色半旧的幡布,便简单算作装饰。
窦言洵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模样,只是松开她的腰际,再随意地将眉前水汽一把抹去,淡淡道: “我们到了。”
林栩没好气地开口:
“夫君在暴雨里骑了这么久,难道只是为了带我来江边喝茶么?”
看着他始终是那副淡然神色,她不由得也有些生气。
方才她们分明经过了城内最为繁华之地,处处酒肆茶坊林立,多的是避雨的地方。何谈要到这大雨纷纷,廖无人烟的江畔喝茶躲雨呢?
窦言洵已翻身下马,他随意将因为湿透而粘在身上的袍角甩开,眼皮抬也未抬。
“自然不是。”
他又抬起头向前伸出手,再自然不过地单臂便将她抱了下来。待林栩双脚站定后,他才大步向那简陋的茶肆中走去。
密密麻麻的雨点砸落在地,天地都模糊起来。
窦言洵只在身后留下一句再淡定不过的话,转瞬便被雨水冲散。
“骑了这么久,只是为了吓唬你。”
林栩闻言当即便又气又恼,但也明白今日毕竟是自己利用算计他在前,深究起来却也自知理亏,只能暗自跳脚便作罢。
她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后,推门走进茶肆。
可走进来却发现,店里和其简陋的外观相比,其实大不相同。
这家临江茶肆并不算大,光线昏黄,陈设亦十分简单,不过数个座椅板凳而已,但却打扫得十分干净。四周几乎一尘不染,空气中还弥漫着十分浓郁的茶香,以及潮湿竹木混合而成的味道。
而在这躁郁的雨声中,这味道闻起来,竟让心神也格外舒缓。
柜台后的掌柜明显上了些年纪,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见他二人坐定,笑容和蔼,连忙吩咐伙计送上来两条干净的巾帕,让他们擦干身上的雨渍。
窦言洵似是这里的熟客,只是和掌柜相视一眼,转瞬便有手脚麻利的伙计很快便笑吟吟地端上来两碗热茶。
“天寒雨冷,咱们这儿的姜芽红茶最是暖身,还请二位客官您慢慢享用。”
林栩的目光却缓缓自那柜台后忙碌的老掌柜身上收回,她轻声道:
“这掌柜的看着十分面善,总觉得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窦言洵吹着热气,大口喝了茶,这才有功夫挑眉看她。
透着氤氲雾气,她的眉眼间尚有几分残存的雨意,倒是添了一丝婉约。
“不只这店家,这小茶馆里的每一个人,都曾是从前为我做事的伙计。”
难怪她一进门,便觉得这里与众不同。
她再看向那个佝偻着身子的掌柜,分明正是从前在校武场旁的沐春楼中,那个年迈和蔼,曾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管事。
沐春楼原先记在别院名下,自他入仕之前,一直都是窦言洵亲自掌管。后来他去了工部,明面上再经商便有不妥,林栩不过前去探访一次,便被白氏轻描淡写地夺去,自此成为了她名下的家产。
她只知道白氏当时便以做事不利为由将原先沐春楼的几个老人先后换下,从而更方便她夺为己用,却不知道原来窦言洵早便暗中将那些人安置在了这里。
“所以这间茶肆......”她试探地问道。
窦言洵却神色如常,淡声道:
“我本给了老郑一些银票,足够他买几亩田地,或是在乡下开间茶馆生活。反倒是是他念及从前沐春楼的旧人,这才选了个僻静之处,将大家都聚集起来。”
林栩点了点头。
她垂下眼眸,捧起面前的茶碗,琥珀色的茶汤,冒着氤氲热气,扶摇直上。
伴着窗外淅淅雨声,鼻端萦绕着暖意渐浓的茶香,她缓缓尝了一口,姜丝味道很浓,转瞬便觉得身上的寒意散去几分。
明明是再简朴不过的粗茶,尝起来却也自有一番独特的味道。
屋内的炭火烧得正旺,远处还寥寥坐着几个躲雨的客人,伴着炉中噼啪作响的声音,暖意融融弥散在狭小室内,倒也觉得舒缓,周身很快便温暖起来。
她看一眼四周,只觉得惬意十足,又拿着巾帕将自己的发丝缓缓擦干。细想了想,还是温然开口道:
“今日说到底,是我的不对。怪我对夫君并不坦诚,所以你生气,也是情有可原。”
“我没有生气。”
窦言洵放下手中的茶碗,一双眼眸清亮,眼底却有着淡淡的哀意流淌。
林栩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不真切,又眨了眨眼睛,才明白过来,窦言栩眼底的哀怨却是的的确确地存在着。
“我只是......有些失望而已。”
窦言栩低下头去,仿佛被屋内的暖意迷了眼睛。再抬起头时,唇边却挂起淡淡笑意,仍是那副一如往常的散漫。
“夫人宁愿算计我,也不愿与我共同商量对策,便让我难免觉得这数月的夫妻之情,情何以堪罢了。”
这......林栩从不曾见过他这副自怜自艾的模样,一时间竟无从应对。
她张了张口,刚想要辩驳,却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无话可答。
她的确是存了算计他的心思,他也早便看得明白,难道眼下的关头,还要再向他撒谎么?
再说,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两人之间,居然开始在乎这所谓夫妻间的情份了?
这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不都是假的么?
她借嫁给他而接近窦家,他从一开始就在和她周旋演戏,不过是懒得戳穿她,于是便放任自流。后来......
即便他们真的有了夫妻之实,可对于窦言洵来说,身边从来莺燕无数,他永远对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又何曾真正地在意起她来了?
她忍不住摇了摇头。
还是说,今日她布局不成,反而做得太过明显,甚至当着窦贞和下人的面,对他言语不善,他觉得被拂了面子,所以才生了委屈?
她一双黛眉微蹙,心思几番回转,神色间却有着藏不住的迷茫。
窦言洵看在眼里,眸色须臾便暗了几分。他静默片刻,偏头向窗外看去,迎着半扇掺了雨的霞光,隔了半晌方开口,声音也如冷风般毫无温度:
“你的算计,不仅不会帮三妹半分,反而只会留下把柄,让人察觉出来。”
明明刚才讨论的话还未说完,他便换了话题,甚至言语间皆是对她今日行动的指责。
林栩默默听着,才平息片刻的怒火又翻腾起来,她再不愿继续忍耐。于是便也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哦?想不到夫君的心思竟然如此缜密。那我倒还真想虚心请教一番,我的计策,如何便会被人识破?”
窦言洵显然听出了她话里话外的不满,他眸色幽暗,从已经变得绵绵的雨势收回目光,却漫不经心的摆弄着桌沿的凹陷处。
“那名道士,虽说是江湖云游的术士,但能被你收买,想必只会是个一心逐利,而非潜心修道之人。他今日若能顺利离开便好,若是不幸被五皇子的人马抓住,想必无需五皇子威逼利诱,便能轻易地将幕后主使招供出来。”
林栩心底一惊。
她自然没有愚蠢到亲自出面,但毕竟授意了赵岐与这名道士交接,如若是这道士真如他所说不堪一击,那么想必赵岐的安危,也便会遭殃了。而五皇子,又未必不会顺藤摸瓜的查到她身上。
不给她反击的机会,窦言洵接着道:
“况且三妹虽然聪慧,但自小便是养尊处优的嫡女,虽识礼数知进退,到底受了闺阁拘束,有善思却无勇谋。她今日当着我的面尚且如此紧张,此事或许能瞒得了一时,却未必能一直瞒过白氏——而一旦这件事被她知晓,你虽是好心,想要解救三妹的婚事,反倒成了那根阻挠她亲女儿嫁入皇家的眼中钉。而待那时,别说是我,便是连父亲,恐怕都保不了你。”
尽管林栩还对他的反复无常心存不满,此刻听了这番话,却也不得不静心下来。
她抬眸看向窦言洵。
迎着半明半昧的光,他的棱角添了些柔和,也多了些往日不常有的温度。
尽管她并不愿意,却也还是不得不暗自承认——他所说的这些,的确是她未曾想到的地方。那个所谓借流言四起而逼退五皇子的计谋,她自以为精彩的计谋,如今看来,竟然漏洞百出,不过如此。
雨声不知何时也都停歇下来,窗外已渐渐归于平静。
她的指尖蜷缩在袖筒中,方才还积攒的满腔愠怒,转瞬便都消散不见。林栩看着面前人那副散漫的模样,不知为何,心底只余下些许的不甘心和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