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暮晨的反应,庄白薇始料未及。
还没说出口的“风格怎么会突然变化那么大”便哽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像根恼人的刺。
对方抗拒得太明显,她也并不是不识趣的人,于是面上笑意褪去几分,微微扬唇,“好。”
包厢内的气氛瞬间陷入死寂,静得庄白薇重新拿起筷子的动静都突兀地响。
她再吃了两口面,面已经凉了,蟹黄有了腥气,她难以下咽。
余光中江暮晨仍在努力埋头吃,却也能看出吃得很机械。
于是庄白薇再度放下筷子,“抱歉,我去趟厕所。”
厕所是托词,她没有真的想去,干脆慢悠悠绕了一圈,再去收银台结了账。
等再回到包间,江暮晨面前的蟹黄面碗已经空了,她下意识生出一点浪费了粮食的心虚。
但很快,庄白薇注意到对方面色,比起出发前更加苍白。
心里虽然气,她更怕人吃伤了,忙捞起外套,“走吧。”
江暮晨闻言起了身,跟在她身后出门,路过收银台时想要付款,服务生却说已经结过账了。
“吱呀——”
庄白薇推开蟹庄的玻璃大门,像没有听见身后两人对话,直接走到店外。
此刻已经晚上八点多,没了阳光照拂,深秋的温度骤降,冰凉的夜风吹了她一头一脸。
她不禁冷静下来,感觉自己这股气真是生得莫名其妙。
身后门声响起,有脚步声接近,庄白薇默默吐了口气,边转身边说:“走吧,送你——”
话音突兀地断了,因为江暮晨捂着肚子难受的模样,她下意识上前,却没想到对方同时倒下,“哎——!”
她边喊边伸手去接,然后被重量带得跌坐在地。
“江小姐?”庄白薇吓得不轻,嘴唇抖动几下才发出声音,“江暮晨!!”
*
兵荒马乱之后已经深夜,庄白薇缴完费回病房,听医生皱眉陈述病人情况:“她这是严重疲劳体力不支。”
“而且应该是很久没好好吃饭了,怎么还一下子吃这么多螃蟹还喝酒?”
安排螃蟹宴的始作俑者庄白薇很无辜,但又无从辩解,只能沉默着微笑以对。
“胃不好可别这么折腾了,”医生提醒,“你做朋友的得好好监督,不能让她这么不管不顾。”
……
庄白薇抿唇,从善如流,“好的医生,我一定好好监督。”
“先观察一晚,明天看情况出院。”
医生离开,单人病房瞬间安静下来。
病床上的江暮晨仍处在昏迷状态,面色苍白,眉心紧皱,看起来并不舒服。
庄白薇心跳仍未平静,前不久发生的一切好像走马灯似的,简直恍惚又迷离。
毫不夸张地说,她当时以为自己在和阎王抢人。
口袋里手机振动,她惊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几步走出病房,等门合上,才接了庄文澜的电话。
庄文澜和沈姝好已经到了楼下,她报上病房区号后挂了电话,心中终于一定,卸了力坐到椅子上。
长这么大,这是第一回见人在面前晕倒,也是第一回送昏迷的人来医院,她不禁抬了手,发现手也抖得很。
她长叹,默默在心里自我调整,尽快走出这样受惊的状态。
很快,庄文澜和沈姝好赶到,她立刻起身:“沈阿姨,妈。”
“小晨她怎么了?”沈姝好满眼惊慌,面色苍白如纸,比里头江暮晨还吓人。
庄白薇愧疚无比,忙说:“阿姨您别急,是这样,医生说江小姐是急性肠胃炎,昏厥是因为低血糖和疲劳过度,打完点滴好好休息就好了。”
听完这些,沈姝好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幸好被庄白薇母女俩扶到凳子上。
沈姝好拍着心口,喃喃着重复了两遍:“不是大病就好。”
三人沉默片刻,庄文澜品出不对,疑惑地问:“这好好的,小晨怎么会疲劳过度到晕厥?”
庄白薇闻言,不禁想起那只白蔷薇摆件,心下好不容易平复的惊慌卷土重来,她忍着过速的心跳,艰难开口:“难道,是因为给我的礼物?”
沈姝好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薇薇,和你没关系……”
她长叹一声,眼眶发红,无助又悲伤,“小晨已经失眠很久了。”
“从三个月前回国开始,她几乎没有再睡过一个好觉。”
“其实,她的品牌在回国之前被合伙人夺走了,大概是因此受了刺激,灵感枯竭,再也画不出设计稿。”
话落,沈姝好望向庄白薇,“但那次相亲回来之后,小晨便将自己关在工作室里,不眠不休地画稿子,一遍遍修改并完善那只白蔷薇摆件。”
“这是她得来不易的灵感,所以她不敢睡觉,吃饭的时间都是奢侈,就这样废寝忘食将近一周,做出了那只白蔷薇摆件。”
“薇薇,”沈姝好笑了笑,“你是小晨的缪斯,谢谢你。”
缪斯?
庄白薇怔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但沈姝好说的这些实情,让她又一次感到愧疚。
“不,阿姨,”她勉强笑了笑,“应该是我的荣幸。”
庄文澜看出她情绪不对,于是拉起沈姝好,“姝好,进去等小晨醒来吧。”
这时庄白薇说:“江小姐需要留院观察,阿姨你信任我的话,我可以帮忙收拾点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带过来。”
庄文澜闻言便说:“对,薇薇有陪病人住院的经验,你就交给她没问题的。”
沈姝好十分不好意思:“这也太麻烦了。”
“没事的阿姨,”庄白薇摇摇头,“江小姐病倒我也有责任,做这些应该的。”
蟹庄在东郊,因此医院就近选了市医院的东院区,离市中心有半小时的车程。
沈姝好不会开车,是和庄文澜一起打车来的,让她现在这种受惊的状态再来回一趟也确实受罪。
于是得了沈姝好的允许,她要了江暮晨家的地址,带着大门钥匙驱车前往。
这处小区在城中区算是年份较轻的,内部道路宽阔平整,方便汽车驶入。
庄白薇先在门口超市买了些新毛巾和收纳袋,再驶入小区,停在江暮晨家楼下。
电梯上行至十楼,钥匙开门进入玄关,她找到墙上开关,“啪嗒”一声,屋内瞬间明亮起来。
因为江暮晨做设计需要一间单独的工作室,所以房子是三居室,装修是前主人留下的,简约现代风,干净舒适不出错。
按照沈姝好说的,庄白薇走向西边朝南的房间,一推门,瞧见米黄与浅咖色的拼色床品套件。
房间里的家具都是浅胡桃木色的实木材质,搭配了米黄和黑色的摆件点缀,干净整洁平稳,和江暮晨给人的感觉极像。
她提起手中蟹爪兰,环顾一圈,最后放到书桌左上角,绿色和红色在这空间里并不突兀,成了鲜艳的点缀。
打开衣柜,她物理意义地两眼一黑。
底下有白色显眼,她拿起来,是秋冬款的运动卫衣卫裤。
下头抽屉放着内衣,也只有黑白两色,她拿了两条白色的。
大小合适的包她没找到,于是拿了衣柜里的小型行李箱,大概十六寸,又去房间内部的卫生间收拾了江暮晨的洗漱用品。
书桌上有江暮晨的马克杯,她用毛巾包上,一起收进行李箱里。
拿着收纳袋去收拖鞋的路上,庄白薇注意到对面半开的房门,她下意识地一瞥,被里头光芒吸引视线。
本以为是里面的灯没有关好,可走近了才发现光芒源头——另一只白蔷薇摆件。
她没有想到,江暮晨竟然做了两个白蔷薇摆件。
她因此走进房间,房门大开,洒进客厅明亮的灯光。
无数张画着彩色速写的稿纸呈现在眼前。
有她的白蔷薇拉花,还有护城河边的红枫与丹桂,还有今日宜,以及白蔷薇摆件。
这些稿件旁还有许多废弃的稿件,其中凌乱的线条、色块和皱巴巴的纸张,无一不在诉说作者创作时的焦虑和痛苦。
桌子中心,是一张河边人物背影速写画像,庄白薇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她。
纸张右下角,写了两个字和一个问号:缪斯?
这瞬间,庄白薇好像能看见江暮晨写下这些时的试探与困惑。
Twilight这个品牌虽然是在江暮晨大四那年正式成立,但早到高中时期,她的设计作品便因受同学欢迎而小有名气。
而沈姝好也曾是一名珠宝设计师,这种血脉的遗传,让江暮晨自小便在珠宝设计这条道路上是天之骄女一样的存在。
Twilight是她从小到大凝成的结晶,是她学习多年、无数次自我打磨成长的证明。
却这样离开她,并将她的灵感也一并带走。
庄白薇沉默地站在画前,在感受到江暮晨的痛苦和挣扎的同时,又生出强烈的迷茫。
她怎么就会这样阴差阳错地,成了江暮晨的缪斯呢?
是因为她的白蔷薇拉花?还是因为护城河旁,红枫与丹桂的美景?
或是因为在这个深秋里,热闹开业的今日宜?
反复回想,庄白薇都找不到头绪,但总归,肯定是因为其中之一,或者是其中所有。
于是这些纷乱无边的猜想和她的不解通通汇聚到一起,交织缠绕,快速凝成一个明确的决定。
回到医院的时候,江暮晨还没醒。
她拉起庄文澜和沈姝好,走到病房外悄声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