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锦与谢长珏认识得太久,无论谢长珏作何打扮,她都能一眼认出。
彼时她正与云郗问起早课里清虚真人问的道论,云郗立在她身侧,耐心地同她讲说其中道理。
隔着观中袅袅青烟,明锦总觉得如芒在背,于是她状似不经意地侧身一望,便瞧见远远人潮里,有个瘦削的身影定定地看着她,仿佛失了神。
天师观在整个云滇都极有声望,每月亦有几日是广迎信众的,只是前后殿分明,中有三清殿、清心池隔开,信众不得轻易进入观中居士的院落。
明锦与云郗做完早课,自后殿的云房出来,正好在清心池边的亭廊停下;而那人隔着远远一池,竟也认出了她的身影。
直到明锦回头,他仍旧有些不曾反应过来,被身边人拉了一把,他方才如梦初醒,匆匆隐入人潮了。
明锦不知谢长珏这个时节怎么还有心思到天师观来,那滇女还没凭着腹中的孩儿将他与祁王妃闹得寝食难安?
云郗见她似有些走神,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只瞧见上香的信众人山人海,眼中带了半抹若有所思:“是某说得太晦涩,殿下不懂?”
明锦摇头:“怎会,少天师道法精深,是我自己学艺不精,听来听去,总不明白。”
闻言,云郗不禁一笑:“殿下妄自菲薄了,这道经于初学者如无字天书,殿下只是听不明白些许,已胜过旁人太多。”
他无疑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不笑的时候如隔岸明月,可望而不可即;如今展眉一笑,更如春晓一斗的明光,叫看惯了好颜色的明锦也不禁感喟:“少天师,果然是天纵之姿。”
云郗不由得怔了怔。
明锦指了指头顶枝头随风扑簌簌落下的积雪,有几分狡黠地说道:“连枝头雪见少天师之风华都羞愧而落,可见我说的没有半分作假。”
云郗见她模样坦荡,心头微微的一点涟漪也平了下来,温声道:“若问某,某只觉得,殿下亦然。”
明锦很快反应过来,这位少天师是在夸赞自己亦生得好看。
若是旁人,她兴许还觉得此乃恭维调/戏之语,但从云郗这样高洁如雪的人口中说来,唯剩光明磊落的称赞。
于是她点头应了:“确实如此。”
池边亭下,少女颊生笑颜一抹,如灿灿桃夭。她的瞳色深,仿佛一潭轻易便能沉溺的水。
云郗定定看了一眼,微垂下眼睫,错开了目光,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
*
谢长珏躲在人群里,仍旧还是不舍地望着那一边的方向——自己身边人海吵闹,而一湖之隔的亭廊下二人比肩而立,捧着经卷,仿佛独然在另一个世界。
见他二人似是相视而笑,谢长珏唯觉心都被一股巨力紧紧攥住,呼吸不得。
书砚紧紧拉着他的衣角,小声地劝道:“世子……先回罢,您这般出来,娘娘寻不到您,怕是要担心的。”
谢长珏凝固的眼底终于动了动。他的面色苍白,眼下两团乌青,显然是这两日都休息得不好:“母妃,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没了我……小娘要踩在她的头上作威作福?”
书砚一时噤了声,不敢回答。
谢长珏苦笑了一声。
他是从祁王府跑出来的。
父王一心都在他那个未出世的弟弟身上,母妃整日如同着了魔一般,逼着他去父王面前尽孝,叫他多博得些父王的恩宠。
他回王府也不过半月,那后宅之中瞧不见的刀光剑影就几乎要将他逼得窒息,往常于他而言是家的祁王府,也在一夜之间变得不再像是港湾。
就在昨日,和小娘大闹了一场的母妃忽然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说父王与丁忧期满、即将回京赴任的内阁大学士杨学桦私交甚笃,叫他替自己去杨府送一份别礼,一大早便将他从屋子里挖了出来,甚至叫了三四个使女替他更衣,整理衣冠。
他好半晌才想起来那位杨大学士是谁,见母妃还在痛骂不慎将他衣摆弄皱的使女,那神态歇斯底里的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谢长珏才忽然想起来,杨大学士的掌中珠,对他是有些钦慕的。
谢长珏在那一刻陡然明白过来,母妃为夺父王恩宠,不惜将他也做手中的砝码。
于是他忍不住问起,母妃先前不是属意郡主,为何如今又换了人选。
而近日百般不顺的祁王妃早就失了耐心,几乎是尖叫着戳他的心窝:“将你养在观中,反而将你的心都养野了,这般不孝!我叫你去哪儿你便去哪儿,整日郡主长郡主短,也不想想若没了世子之位,如何够得上镇南王府的门槛儿!”
在她疯魔的指责下,谢长珏忍不住夺门而出。这一路浑浑噩噩,待他清醒过来,竟已让车夫驾车到天师观前。
随人流而入,隔着遥遥池水,谢长珏只瞧见明锦站在云郗身侧,笑颜如花。
殿下她,真好看啊。
谢长珏看着书砚,那双一贯温润的眼中甚至带了些破碎的执拗,连声音都有些呜咽:“你去找……去找殿下身边的鸣翎姑姑,就说,就说我想见殿下一面。”
书砚没动。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知道,这一趟是请不来郡主的。
于是他绞尽脑汁,只想了这样一句话来哄他:“郡主兴许还在气头上,这会儿再见郡主,怕不是又惹郡主不快了。娘娘与郡主家中是旧识,不如回府去请娘娘出面,好不好?”
谢长珏如捉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忙不迭地往回走:“是了,母妃与镇南王府有旧,咱们先回府……”
便是此刻,雪又纷纷扬扬而下,冰凉的雪花落到谢长珏的眼中,他伸手一擦,却摸了一指腹的泪。
谢长珏禁不住想,殿下啊,可当真会等他吗?
少时母妃总哄他,金玉良缘,天地生他便该与明锦青梅竹马,注定般配。他亦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自己是宗室嫡孙,父母恩爱和顺,合该与临真郡主这样尊贵又美丽的女郎相配。
而在他将要弱冠,快要议亲这一年,所有的认知都似乎在一瞬被推翻打破,固若金汤的世子之位摇摇欲坠,而那个他从小就放在了心底的身影,也已一步步离他远去,皆似他紧紧攥在掌心却捉不住的沙。
谢长珏的头又痛了起来。
*
明锦自然不在意谢长珏究竟想什么念什么。
自她察觉到谢长珏来观以后,前世被金珠压死的幻痛又在她的心口萌发,于是她叫鸣翎去盯着他,看看他是不是又要做出什么不得了的幺蛾子来。
待听鸣翎说他一个人呆呆地在前殿之中站了一会儿,又匆匆忙忙下山去了,明锦暗啐了一声莫名其妙,便再不将这个人放在心底。
她不在乎,只觉晦气,自然是让他滚得越远越好。
待回了自己的院落,明锦正好瞧见采薇在廊下喂那只刚睡醒的小奶猫。小猫儿胖乎乎的,冲着采薇不住“喵喵喵”地叫唤,时不时直起身子来,扒在采薇的腿上,要讨她手里的吃食。
明锦看着心喜,便站着看采薇逗猫。
身后忽而传来一声笑吟吟的轻唤:“阿锦幼时就喜欢毛茸茸的小东西,如今长大了也没变。”
明锦回过头去,瞧见院落门口不知何时正立着个颀长身影,竟是她的表兄木远泽。
“表哥怎么来了?雪大也不撑伞,快进来。”明锦目露惊喜,见他头上肩上都落了薄薄一层雪,也不知站了多久,连忙唤他进来。
“怎么,我是你表哥,来看看你都不成?”木远泽毫不在意地拍拍身上的雪:“这点雪,挠痒痒都不够,也就阿锦娇娇。”
他是母妃嫡亲的兄长、滇南木氏土司膝下嫡子,是土生土长的滇人,生就一副与中原人不同的模样,肌肤如麦,耳边如汉女一般打了耳孔,坠着条银耳铛,眼窝深深的,笑起来如含春水。
明锦与他很有些兄妹之情,幼时木远泽的母亲常将他带至镇南王府与明镌、明锦作伴。他与病歪歪的两人不同,从小便上蹿下跳,带着两个玉似的弟弟妹妹爬树摘果、下河摸鱼,因此没少被母亲责罚。
按照滇中的礼法,木远川今年二十有二,已然是可以继承家业的年龄,这两年他已接手了木氏土司许多事宜,乃是正正经经的木氏继承人。
明锦喊他去屋中喝茶暖身,他却道半点不冷,反而从采薇手中接了小奶猫,抱在怀中如同逗小孩儿一般逗弄。
明锦见他模样,禁不住笑了:“表哥这是在哄娃娃呢,这样喜欢娃娃,还不娶亲?”
她这表兄,年少有为又德行端正,身份贵重,生得也好,却不知怎的,在婚事上落了个老大难的境地。在十五六岁成婚都极为常见的滇地,他二十二岁还是孑然一身,舅母每回来府的时候都与母妃长吁短叹。
有一回她路过母妃房中,正好听得舅母抱怨:“……他这孩儿,我给他相看的,他一个也看不中。不是嫌对方性子泼辣,就是嫌对方生得不佳,眼光奇高!”
母妃笑着安抚她:“远泽是人中龙凤,眼光高些也是常事。”
却听舅母小小声道:“若说眼光高,塔纳族长的女儿喜雅圣女总没得挑,可是他连喜雅都瞧不上,我还想,他是不是心里有人了。我也允了,他若是有喜欢的,不论门第,娶进来就好。结果他又说没有,真是急死人。”
木远泽哪知明锦心中在想他的婚事,听她这般调侃,面上也没有半分不好意思,目光定定地落在明锦身上,伸手小心翼翼拂去了她头顶落的一片雪,笑道:“我不喜欢,就不娶亲。”
他不再说起这个,只是眉头微微皱起,显出几点忧色:“我这次过来,是有一桩事情,不知好不好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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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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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