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已有月余,中暑的风波彻底过去,在御膳房各色美食和太医院汤药的精心调理下,元泓身体康健了不少,只是偶尔会感觉身体疲惫,精神不振。
就如今天,元泓打了个哈欠,明明昨晚睡得很早,一觉醒来却觉身体酸痛,仿佛练了半天的骑射一般。
太医也专门看过,说是中毒的后遗症,余毒祛除则需要慢工出细活儿。
这样霸道的毒药,真的是那人给自己所下吗?
午夜梦回之际,总想到婉妃临别时的眼神,心中迷茫困惑,偏偏这种心情又难以言表,郁结在心,无法开解。
婉妃真的死了,留给她的却是一个难解的谜,就像是那一丛本应盛放却被生生掘去的栀子花,徒然留下了一个迷茫的无底洞。
正昏昏欲睡呢,忽然听闻门外一阵细碎的响动。“谁?”她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皇上,是丽妃娘娘派人过来,说娘娘的病情又加重了……”殿外的值守太监回禀道。
“病了让她找太医,朕又能如何?”元泓不耐烦地道。
“可是,丽妃好歹是因为前几天给皇上您送点心,回去的路上淋了雨才病倒的。这几天又一直恳求……”
“还有脸提她亲手做的点心,是想毒死人吗?朕只吃了一块就腹泻不止!”元泓气愤地道,手劲儿一大,豆沙被她弹到了地上,吱溜儿一声,顺势蹿到角落不见了。
元泓也不去理会,满心气愤,这些日子,太后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不再禁止宫妃探望元泓,还对为元泓抄经祈福的沈充仪大为称赞,赏赐有加。
众妃嫔似乎看到了曙光,日日打扮得花枝招展,使出浑身解数,穿得如花蝴蝶一般围绕着元泓这一枝独秀。
从此,她的苦日子就开始了,被这群蜜蜂扰得烦恼不堪。
其中,最让她头疼的就是这个丽妃,仗着分位尊贵,自诩后宫第一人,性格又缠人,今日送带花的薛涛笺,明日送新出炉的点心,让元泓烦不胜烦。
她去向太后诉苦,太后反而语重心长地训斥了一番,说什么“后宫之道,最重平衡,之前独宠婉妃,本就不对,如今后宫百花齐放,才是正道”。
元泓差点儿忍不住问一句:“母后,难不成,您觉得‘儿子’真的能让这些妃嫔雨露均沾吗?”
恶寒……
见值守太监还不退下,元泓摆手道:“让太医去丽妃宫里看看,就说朕课业繁忙,让她安心养病,等有闲暇了再过去看她。”
“皇上何必这么冷情。”一阵笑声传来,蕊安掀帘子走了进来,“这几日秋高气爽,皇上日日在这里读书也气闷,不如多出去走走。”
“朕也想出去走走,奈何被她们缠怕了,母后又不帮朕。”元泓郁闷。
蕊安失笑:“皇上,丽妃娘娘也是一片心意,更何况她病了已有数日,于情于理,皇上也应关心一下。”
“朕又不是太医,见了又能如何?”
“便是天下间最珍贵的灵丹妙药加起来,只怕也不及皇上您一次探视。”
见元泓还是不为所动,蕊安又招了招手,一个小太监捧着匣子跑进来。
熟悉的匣子映入眼中,元泓诧异:“这些珠钗朕不是让你送给母后戴吗?”
“奴婢刚刚送过去了,奈何太后说,她早就人老珠黄,哪里还能穿戴这些,命奴婢拿回来,让皇上分赐诸位娘娘。”
“母后容色正盛,怎么能说人老珠黄呢?”元泓摇头,她倒不是恭维,若论容貌,后宫妃嫔中虽也多有绝色,却无一人能与太后媲美。
“皇上的孝心太后自然知晓,只是太后素来简朴,不好用这些粉黛钗环,留下了也只是压箱底,还不如送给各位娘娘穿戴。宫中本就以丽妃位分最尊,不如皇上亲自过去一趟,探视病情,又赏赐钗环。丽妃心中高兴,病必定好了。”
她病好了又要出来闹,还不如让她这么病着呢!元泓腹诽。
“说来说去就是要朕过去看她。”元泓无奈地看了那金匣一眼,只得起身,“算了,朕就走一趟吧。”
丽妃所居的富春宫距离乾元殿不远。
天气又清爽,元泓没有乘坐御辇,只命几个小太监捧了首饰、药材等物跟随,信步而行。
行至富春宫,看门的宫女又惊又喜,就要进去通报,却被元泓挥手止住。
“朕只是过来看看,不必弄那么多虚礼了。”
宫人领命,躬身引路,元泓进了宫内,眼见跪了一地的宫人,忽然视线一顿。
“你们是……”她目光落在两个身穿僧衣的光头女尼身上。
宫里怎么会有尼姑?
领路的宫女连忙跪地回禀:“这两位是长信寺的法师,只因娘娘病情反复,听闻长信寺符水甚是灵验,便请了两位法师过来,是通禀过内务府的。”
元泓皱起眉头,心下厌恶:“病了不好好吃药,反倒弄这些怪力乱神,难怪病情一直不好!”
宫人颤抖,不敢应对。
元泓冷哼一声,径直来到丽妃寝殿外,却听到内中传来陌生的纤细声音:“怎么可能?这太可怕了!”
她不禁停住脚步。
旋即丽妃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同寻常的尖锐:“本宫还会骗你不成?那白影本宫看得一清二楚,必定是那个女人的妖魂。”
听闻殿内的话语,领头的宫女大惊失色,想要通禀提醒,却被元泓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元泓悄悄贴近门前。
“难怪听人说,曾在半夜看到栖凤阁那边冒起白雾,这可不寻常。”声音清丽婉转,是沈充仪。
“啊!妹妹也见过了?”丽妃大惊。
沈充仪的声音继续传来:“臣妾倒没有亲见,只是听伺候的小太监议论。而且臣妾曾听说,人若是死得冤,或者对人世尚有留恋,很容易生成那种东西……”
“她有什么死得冤的?犯下这样谋逆的罪行,让她全尸而死已是恩赐,她竟然……”丽妃义愤填膺。
“啊,那怎么办?臣妾的长春宫可是离那栖凤阁很近啊,万一……”那纤细柔弱的声音颤抖着。
居住在长春宫的,是黄昭仪?
“放心吧,本宫这次专门请了长信寺的两位师太,必然能把那妖孽镇住。”丽妃断然道。
……
话题越说越离谱儿,领头的宫女偷偷瞥了元泓一眼,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里面立刻停了声息,丽妃扬声问道:“谁?”
“是朕!”不等人通传,元泓直接推开了门。
视线扫过,丽妃正斜倚在床上,松松绾着一个圆髻,青丝散乱,不施粉黛,倒比往日多了几分柔弱风情。
另有两个宫装女子坐在窗前的绣墩上,一个清丽秀雅,正是沈充仪,一个个子娇小,苹果一般甜美的脸蛋儿上还带着不及掩饰的恐惧,正是与沈充仪一样位列九嫔的黄昭仪。
在一众宫妃中她年龄最小,今年刚满十四岁。
“皇上!”三人花容失色,黄昭仪更是吓得跳起来,而又匆匆跪下,娇躯颤抖。
丽妃也愣住了,挣扎着要下地。
总算看在她是病人的面上,元泓也不好多计较,虚扶了一把,道:“爱妃还病着,就不必多礼了。”
跟进的宫女上前将三人扶起,丽妃躺回了床上,气喘吁吁,脸色苍白,也不知是病的,还是被自己吓的。
黄昭仪更是胆小怯懦,连话都不敢多说。只有沈充仪很快恢复了常色,笑道:“皇上您是来看丽妃姐姐的吧?好巧啊,臣妾和黄昭仪也是。”
元泓点点头,故意沉声道:“刚才听你们说得甚是热闹,在谈什么呢?”
“臣妾等……是在说些宫中秘闻,”沈充仪脑筋转得飞快,笑道,“是丽妃姐姐这些日子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恰逢臣妾二人前来探望,便说起些奇闻趣事,只为解闷。”
“哦,什么奇闻趣事,不如说来朕也一起听听。”
“不过是些微末妇人之事,怎敢污了皇上龙耳?听闻皇上近来苦读圣贤书,若传到太后耳中,只怕要责备臣妾害得皇上分心了。”沈充仪勉强笑道。
丽妃也连连点头:“是些闲言琐事,不敢耽误皇上分心。”
“是吗,那门外两个什么长信寺的尼姑是怎么回事?”
“是臣妾的娘家,听说了臣妾病倒,便将各色药材送来了好些,又听说长信寺的符水甚是灵验……”丽妃尴尬地解释道,“宫中本不应操弄这些,只是太后也顾念臣妾娘家一片忠贞之心,便恩准了,臣妾也觉得甚是可笑啊。”
“既然是太后恩准了的,也就罢了。”元泓漫不经心地说着。
丽妃悄悄松了一口气。
沈充仪连忙转过话题,笑道:“姐姐娘家也是爱女心切,只是这宫外的药材再好,哪里比得上宫里的?臣妾看到外面小太监抱着东西,想必是皇上给丽妃姐姐带了什么灵丹妙药吧?”
元泓这才想起自己是带着礼物来的,便招手让小太监进来。
“这是衡州进贡的金钗二十四支,手工还算精巧,正好你们几个在这里,便挑选着分了吧。”
小太监将金匣打开,一时间宝光灿烂,满室生辉。
宫中有专门的御用首饰作坊,而内务府每年还会向宫外几家最有名的金玉商号采办定制,宫中嫔妃从来不缺乏这些珠玉钗环。但眼前这二十四支钗,还是让几个妃嫔眼前一亮。
只因这二十四支钗,纵然不算绝世奇珍,每支也称得上独一无二,匠心独具。
便如那支喜鹊登梅簪,本是寻常样式,偏偏是用一整块雪花红玉雕成,精雕细琢的红梅上点缀着几只活灵活现的喜鹊,连梅花上星星点点的雪迹都纤毫毕现。
而那支金鲤步摇,金片为鳞,红石为目,鱼口衔着一挂珍珠,鱼身也不知用了何种机关,竟然是活动的,轻轻摇动,摇头摆尾,同时勾动珍珠摇曳,相互碰撞,丁零作响。
这般精美,难怪几个人看得目不转睛。
元泓在旁边看着,暗暗思量,果然还都是年轻女孩子,一见了首饰就把刚才的谨慎抛之脑后了,转而又想到,自己似乎也跟她们一样的年龄,一样的女孩子身份,却注定无法享受这份天真纯良的喜悦了。
目光落在那一匣钗环上……这些东西,若自己穿戴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念头一出,元泓吓了一跳,连忙强压下去。可越是强压,就越是好奇,这念头竟挥之不去了!
沈充仪收回目光,转身让着床上的丽妃:“丽妃姐姐先挑选吧。”
黄昭仪也反应过来,恋恋不舍地将手中的紫玉步摇放了回去。
丽妃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往匣子里细细查看,左右掂量,挑了七八支,犹不满足,又拿起一支翡翠兰花簪和金鲤鱼步摇对比着。
元泓的目光落在一支白玉簪上。
比起形形色色绮丽繁复的钗簪,这支白玉簪雕成半开的兰花模样,清爽简单,唯一别致的就是花瓣上那一滴白露,晶莹剔透,浑然一体,让她忍不住想起一个人。
她伸手将簪子拿起,触手生凉。
黄昭仪见了,忍不住道:“这玉倒是稀奇,明明是质地纯正的羊脂白玉,反而带着一块冰晶吗?”
沈充仪见多识广,笑道:“这恐怕非是羊脂玉,若臣妾所料不差,应是冰心寒玉,此玉天性冰冷,以色泽白润为上品,而寒至极处,则成透明无瑕,谓之极品。只是此类极品很是罕见,只有大块的冰心寒玉之中才能孕育,格外珍稀,此簪便是如此。工匠颇有新意,将整块玉雕成玉簪,玉心便雕成这滴露珠。夏日戴着此簪,肌肤生凉,心静气平。”
“难怪朕拿起这个簪子就感觉手上冰冷,原来还有此等妙处。”元泓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你果然见识广博。”
旁边丽妃忍不住泛酸气:“那是因为沈妹妹出身临川侯沈家,谁不知道临川侯富甲天下,奇珍异宝不知见过多少?”
黄昭仪立刻想起:“对了,臣妾记得沈姐姐好像有一床白玉簟,就是用冰心寒玉制成的吧?”
沈充仪脸色微变,连忙道:“臣妾那床白玉簟只是次等寒玉所制,不算什么。不过是家人听闻臣妾苦夏,便托人送了来。”
元泓不置可否,把白玉簪拢入袖中,笑道:“这簪子我先留着,剩下的便由丽妃做主,分派了便是。”
又叮嘱了几句好好养病之类的话语,元泓便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