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凰 第14章 第 14 章

大魏北疆，东侧的邺城繁华富庶，西侧毗邻据险可守的平陵关。

绕过起伏次第的山峦，便是北燕疆土，山沙河湖，海滨草甸，交错无垠。

慕容歆第一次离开燕都巡视南疆，是七岁那年…

她随皇考一道，走走停停，便览国土风物；第二次，即前不久，她改名换姓自燕都出逃，逼仄的小马车内，仅有一木雕小狗陪着她；至于第三次，则最为寒酸——

便在今时。

风餐露宿，与将士同行不说，慕容歆还要忍受云澜安插的眼线寸步不离的明守暗盯，监视处处，一刻不得自在。

要说这一仗，百姓生计不成，农耕无人，是要破口大骂的。但挂帅领兵去剿进犯者的人乃是销声匿迹数载的先帝嫡长女慕容歆，此消息传遍大燕后，民众的怨气竟莫名消减好些。

更有甚者，追着出京队伍夹道相送，直至城外方休。

先帝离世十载，尽管云澜的政绩不俗，但大燕子民总归心怀芥蒂，谁让云澜姓云，是大魏皇室出身，嫁入燕国又频频向外兴兵呢？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人真的拜服。

而昔年儒治为先的先帝膝前最疼怜的女儿，从始至终，于燕国百姓而言，是众望所归，是心头希冀，是人为升华的一刹希望，如史前自晓通灵的“大巫师”之于国祚般，慰人心神。

直至行去中军帐前，慕容歆脑海里还在回忆百姓出城相送的意外举动。

约莫是先帝在世时，待她宠溺非常的事举国尽得耳闻，百姓才未因她是云澜之女，而迁怒嫌弃她吧。

“臣等恭迎殿下。”

神思游走间，一清亮女声过耳，慕容歆不得已止住思绪，手扯着缰绳，无心下马，只觑眸瞥一眼抱拳施礼的梅祺，冷声道：“受不起梅将军的礼，我营帐在何处？”

梅祺面色不改，转身招手，等部下牵来她的雪白宝马，便翻身而上，在前引路：“请长公主随臣来。”

“驾~”慕容歆轻拍马背，汗血马缓缓抬蹄跟上，游走于军营之间。

绕来绕去许久，梅祺将人拐带去扎营边缘的山坡处，却还不肯停下来。

慕容歆耐性渐渐散去，忍不住问：“你在算计什么？”

梅祺哂笑着回眸瞧她：“带你熟悉周遭环境，你若想逃，也好有个准备不是？”

“呵…”慕容歆自嘲苦笑：“师傅好生幽默，我没死在云澜手里，您看着难受是吗？战场刀剑无眼，我孤立无援，您随便就能除掉我，何必以此愚蠢思量恶心我？”

“太后和你的纷争，是为君主家事，与我梅祺一外臣无干。我奉命办差而已，抓你与打仗，都是任务，没有分别。”

慕容歆顺着梅祺远眺的视线张望，半山腰视野尚算开阔，山外千丈远，有一蜿蜒长河，河流对岸便是魏军的营地：“有话直说，你我之间的关系，早已不适合叙旧闲扯。”

梅祺收回目光，正色询问：“你信誓旦旦立下军令状来此，有何主意？今日便说来吧。派人看着你，我心力交瘁，于战事不利。你早办完事，我早得令送你离开。”

“送我离开？”慕容歆一头雾水。

“送你回宫，让太后头疼去。”梅祺嘴上毫不留情，眼底似有怅然的心寒：“我教导你三载，你却算计着三招取我性命，这等心性，我自问敌不过，还是送走好些。”

慕容歆回想起那倒霉软筋散的威力，仍觉心有余悸，连神色都不再自然，只朝着南边飘渺的炊烟努努嘴：“云澜要我杀襄王。实不相瞒，我没主意，出来撒个欢的，宫里太闷，不舒服。”

梅祺沉吟少顷，低头俯瞰山野小花：“莫非，你心疼那毛小子？拜过天地就心软恻隐了不成？”

慕容歆不屑冷嗤：“神经病。”

“军令状不是玩笑。”梅祺打马掉头，先走一步：“劝你正经些。你的帐子在我隔壁，自去寻。”

“我以三月为期限，急什么，且逍遥俩月再议。”慕容歆扬声在后叫嚣，好似挑衅。

梅祺嘴角抽搐，俩月后战局是何模样，谁都说不准。

兵士们卸甲归田了也未可知，鬼才信慕容歆口中的连篇谎话！

“来人，护送长公主回营休整安歇！”

假意温存的戏码演到尽头，梅祺不再伪装，呼唤远处随从的话音凌厉。

一众剽悍兵士策马将慕容歆环在中间，与其称请不如直言是威逼：“殿下，请！”

慕容歆瞧着这阵仗，唇角自觉下压，硬碰硬是不成的，她只好装乖，与人回去。

她能在山腰望见宁予一的驻地炊烟，不知宁予一能否远眺见这山腰晃动的马匹身影。

约莫是不能的。

定然是不能的。

但慕容歆此刻破天荒没有理智，巴巴盼着宁予一长出千里眼，锁定她来过的痕迹。

初春的天尚且清寒，四下空寂的郊野沙场尤甚。

慕容歆瑟索在不大的帐中，任由寒意穿透鼻息直达天灵盖，也不曾裹紧被衾取暖。

不为别的，冻寒能够让人直觉危机处处，保持头脑清明。

她等不起三个月，云澜也不会给她三个月筹算，说到底，三月为期只是应付朝堂的说辞。

慕容歆心知肚明，出征的本质，还是她与云澜的较量——是落魄示微的慕容皇族与外姓强权掌国者政见之间的交锋。

从前不予册封，她与云澜的矛盾只能暗着纠葛；如今在朝有名，皇权内的冲突，顷刻摆来明面，是明着角逐，成败皆是血淋淋的代价，权欲之下，从无私情与仁慈可以奢望。

“深闺娇娥般的长公主，你躲哪呢？”

一道尖利调笑的嗓音倏尔穿透帐子，慕容歆不自觉皱紧了眉心，丝毫不掩盖嫌弃的表情。

眨眼的功夫，帐子被人挑开，一灵秀的姑娘手捧羊毛毡包裹的圆润大球闪身进来，圆圆的脑袋上马尾摇的起劲：“在这呢啊！夜深独把闺床坐，一腔哀怨诉油灯？”

慕容歆剜她一记眼刀，咬牙问：“你娘的鞭子坏了还是丢了？”

姑娘满不在乎的咂咂嘴，抱着大球摔上简陋的桌案，打开毛毡拿手掌扇着热腾腾的蒸汽：“都成阶下囚了，还有心思损我，给你带宝贝来了！快过来闻闻！”

阵阵羊肉的香味扑鼻，慕容歆动动鼻翼，懒洋洋背着手走过来：“梅照霜，无事献殷勤，活腻了？”

梅照霜自顾自鼓捣着碗筷，抬脚勾来小板凳摆好：“同是天涯沦落人，长公主何必对同战壕的难姐难妹冷眼相待呢？来吃吧，我偷拿的。”

“自小心性不定的墙头草，谁与你一个战壕？”慕容歆寻思，军营中羊肉滋补难得，浪费可惜，还是坐下消灭掉比较妥当。

但眼前曾为一己私欲叛为梅祺阵营的梅照霜，实在信不过。

饶是幼年一同摸爬滚打，纷纷遭遇各家老母亲磋磨的青梅情分，也敌不过一次背叛的伤痛。

慕容歆闷头舀一口羊肉汤，低着眼不再言语，梅照霜随手拎一条凳，托腮在旁看着，纠结良久才开口：“看在我逮到机会就惦记你的份上，旧事翻篇呗？我娘让我给你做副将，你带带我，如果要走，带我一起逃好不好？”

“逃兵当斩。”慕容歆冷冷回怼，挑起羊肉粗粗咀嚼三两下便咽下肚，须臾光景后，锅中吃食见底，她掏出帕子擦擦嘴，起身往床榻去：“我要就寝，出去，不送。”

梅照霜依旧托腮坐在桌前，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你心真狠，八岁孩子的仇，你记恨十年还不够？我这些年拿命作赌给你送了多少情报，都捂不热你的心吗？”

慕容歆顿了顿脚，半晌才淡淡说了句：“要逃你自己逃。”

“哈哈…”

梅照霜忽而转过身直勾勾盯着她笑：“我早该知道的，你和太后一样利己。你不应我，我自有主意，你不带我走，我带你走，就今晚。”

慕容歆眉心蹙得愈发深了，她满目狐疑地觑起眼，回身压低嗓音问她：“你做了什么？梅祺冷血薄情，你当真不要命么？”

梅照霜只定定瞅着她，笑而不答。

二人对峙许久，她忽而开口：“差不多了，十…九…八”

“砰！”

慕容歆脑中才惊觉一阵强烈的晕眩，下一秒便直直栽倒于地，没来得及控诉半字。

月落，天将晓。

耳畔的风疏冷如刀。

慕容歆打了个冷战，迷迷糊糊睁开肿胀酸涩的眉眼，入目的，是一片尚未全然返青的松林。

松香簌簌吹入鼻息，她撑着地面惊坐而起，环视一周，老远瞧见梅照霜牵马折返，单手晃着水囊，嘴里还哼着小调。

“你个疯子！”慕容歆三步并两步赶上去，一把揪住她的衣襟：“你在作死！我立过军令状，如今出了军营，怎么算？！”

梅照霜讪笑着回视她：“你想逃我帮你呀。我们一起长大，处境相似，只有我懂你在想什么，我猜错了吗？”

慕容歆眯了眯眼，手上攥得愈发紧：“谁指使你的？别等我掐你的脖子！”

“不重要，也不能说。”梅照霜收起玩世不恭的模样，用力扯回衣领：“你我都想走，有人助我便成了。我要活着远比你难，太后杀你要顾及满朝臣民的谩骂，而梅祺与我，生死无人在乎。”

慕容歆气急，阖眸深呼吸数次才放出狠话：“我早警告过你，朝局的水你这蠢货趟不明白，被人利用还不自知，此后你我陌路，生死由命！”

她顺手夺下梅照霜的马和弓弩，扬鞭朝南方驰去：“你我恩怨两消，再相见，我必杀你！”

若非念着幼年相扶的情分，昨晚她怎会轻信梅照霜的好意，饮下一碗热汤呢？

况且多年来，慕容歆服毒试药无数，竟挡不住昨夜的迷药，药剂配方定十分隐秘特殊。如此一来，这背后相助的人，定然不容小觑。

大燕朝局内，知晓利用梅照霜来设计她的…

只怕唯有对她幼年好恶了如指掌的人！

思及此，慕容歆陡然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将马鞭频繁甩落，一骑绝尘。

看不透的执棋手，是愈发多了。

宁予一得意挑眉：听说有人念叨我呢

慕容歆：没有的事

宁予一：那是谁的小马朝我这来了

慕容歆：阿巴阿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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