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有人坠楼!”
人群哗啦啦散开,又乌泱泱聚拢,围着流烟阁下的尸首,议论纷纷。
“这不是花魁流烟姑娘吗?”
“宁州最吃得开的花魁,大过年的,怎么回事?”
“…”
“让开,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不多时,长街被官兵清散干净,京兆府收走流烟的尸首,仵作连夜验尸,流烟阁也被暂时封锁。
剥落红衣,流烟的背脊处,不知被何人用长刀刻了字:“长乐安,则南北和,百姓宁。无长乐,凭阑起,马踏平川宁安在?”
仵作不解其意,翌日晨起才上报官府,京兆尹得此消息,凝眸须臾,顾不得休沐,匆匆往禁中去。
马踏平川…
京兆尹了然,燕、凉不愁马,唯有南魏平川处处,羡煞旁人。
正旦大朝散去,魏帝握着京兆尹的条陈,扶额长吁短叹良久,才提起御笔挥毫泼墨:“发门下,即刻诏告天下。”
当日午后,魏帝册封燕太后与先帝慕容祯独女慕容歆为大魏长乐公主的诏令传遍宁州。
宁予一秘密率众离开宁州,四下找寻慕容歆的行踪。
公然以坠楼女尸的方式传讯魏帝求援,这剑走偏锋的诡谲示好路数当真令南魏宗室始料未及。
逃跑的是她,求救的,还是她。
一个大魏皇朝给予的无实封的虚名,曾是慕容歆最嗤之以鼻的东西,如今却要以此保命不成?
宁予一心底的狐疑早已装填不下。
慕容歆催促魏帝给她一个北燕统治者没能给她的尊荣,实则是借此打云澜的脸:北燕先皇嫡长女被大魏抢先册封尊号,简直是燕皇族的奇耻大辱。
而慕容歆顶着大魏公主的身份,云澜也不好将她如何。
母女之间,竟要靠别国皇室赐予的名号来构成外交忌惮、政治庇护,彼此博弈,保命求全,好生可悲。
宁予一最费解之处,在于慕容歆对云澜的惧怕分明根深蒂固,如此处境下,竟还敢在尸首血书里大言不惭,扬言她能凭一己之力对抗云澜,为大魏求一片清宁,损句夸下海口也不为过。
此刻,慕容歆仍如海中孤岛,无所依凭地漂泊于宁州城中。
她冒险找上流烟阁打探情报时,就等于把自己从魏宫逃离的线索知会给了云澜。
可若抛却昭靖司的人脉不用,她也确实没能力从严防死守的宁州城走脱。
困于魏宫,不是慕容歆想要的日子。
至于流烟,一人背叛,枉送数十人性命,她可以抛却二人间的私仇,却不会无视属下的惨遇,逼人自尽,借人尸首传递消息,已是她大发慈悲了。
下一步,慕容歆要做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利用昭靖司安插在宁州的细作,逃离宁州。逃出去后,再伺机摆脱云澜掌控的眼线,与自己的亲信汇合。
正月初三午后,大魏吏部尚书罗晖元携妻女往建康省亲,一行车马轻而易举过了南城门。
扮作罗家女儿出城的慕容歆,自马车跳下时,胸口的一颗心还搏动的杂乱无章。云澜的手伸得太长,连大魏的三品大员、吏部尚书都成了北燕奸细,大魏皇庭真是岌岌可危。
这些人虽为北燕的情报网效命,慕容歆执掌昭靖司五年,却没摸到一丝一毫线索。
她后知后觉,还是自大飘忽了些,论权腕,仍与云澜相去甚远。
慕容歆利用罗晖元出宁州,要人带她去建康,却在半路将一家迷晕,先一步跳车远遁。
她不信人,也不实诚,只忠于理性。
尽管如此,为防万一,她易容在路边山林躲藏两日,确信身侧没尾巴,才敢就近北归,去寻信得过的昭靖司据点。
车马劳顿十余日,慕容歆回返大魏北境的邺城,再度留宿醉荫楼。
当晚,恰是上元佳节,华灯溢彩流光,百姓乐舞欢腾。
慕容歆于半开的花窗前凭栏远眺,手执酒壶贪婪独饮,眸光聚焦于高天的璀璨烟花,难得地弯了弯嘴角。
醉荫楼该算她的私产,整个酒楼是她暗自买下经营的,但里面的密探,却只有一人,名唤柳絮。
身似飘萍茸絮,是乱世孤女最鲜明的写照。
“姑娘少饮些,元月天寒,酒醉伤身。”柳絮近前,试图夺下她的酒壶:“您歇下吧。”
“我不会醉,今夜街市热闹,不必陪着我,你去玩吧。”
“我都十六了,如何还要贪玩?您这话说得我像个十岁孩子。”
慕容歆默然,她讨厌“十岁”这两个字,十岁于她,地覆天翻。
柳絮的生活环境,造就了她超凡脱俗的察言观色之能:“姑娘,我去给您端碗参汤来。”
“嗯。”
房门开合间,慕容歆又饮一口酒。
窗外吹来一阵东风,直扑面门,饶是不舍繁华夜景,她也只好半掩起窗来。
“东风又至,春意可期,是好兆头吗?”
天光被渐渐合拢的窗缝遮蔽,慕容歆自言自语,闷头饮下壶中最后一口温热的酒水。
“够喝吗?”
突兀传入耳畔的森然话音令慕容歆大惊失色,手中酒壶应声垂落。她猝然回眸,只见身侧三步远的位置,不知几时站了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子。
慕容歆的手下意识摸上腰间软剑。
“还要动手?春意可期,自是好兆头。找见你,于大燕暗卫所有人,都是春天,是生机。”
眼前身形高挑,眉目疏冷森寒如山巅孤松之人,是云澜昔年入燕的陪嫁女,当今大燕赫赫威名、从无败绩的女将——梅祺。
慕容歆明显乱了心神:“刚才的女孩呢?”
“您回宫,她自然无事。”
“怎么找来的?”
梅祺言简意赅:“留宿过的地方不该回,用昭靖司脱离宁州,也要付出代价。”
“你们一直跟着我,从南到北,等我靠近燕国,才现身?”
梅祺不答:“马车在街上,您自己上去,比臣请您上去,好些。”
慕容歆还是拔出了剑来,她的字典里,没有束手就擒二字:“师傅,很多年未曾和您过招,动手。”
梅祺敛眸哂笑,勾勾手指:“好倔,来,我让你三招。”
慕容歆的眼神没有温度,握着长剑的手寒凉,最没温度的,是她出手便放出的杀招,妄图一击致命。
剑锋寒芒逼近时,梅祺眉心轻跳,脚尖点地,窜上了窗台。
慕容歆纵身便追,反手又是一回刺,直逼喉头。
梅祺下腰去躲,剑锋顺势向下,瞬间割破她心口的锦衣。
“当啷——”
长剑倏尔脱手,慕容歆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腿也发软,呼吸变得急促非常。
梅祺从窗台上落下,将长剑踢去一旁:“剑是我送你的,杀招我却一个未见过,你当真长大了。但方才的风里,有些恼人的药粉,吹进了你的唇缘。若不动手,还不至于发作。”
慕容歆扶着桌子强撑清醒:“…卑鄙。”
梅祺只等她撑不住晕过去,若非药物起效,她今夜怕会交代在慕容歆剑下:“随你骂。”
“放我走…”
“没可能。”
慕容歆的衣衫被冷汗浸透,黏黏腻腻又冰冰冷冷,四肢力气渐渐消散,躯体顺着桌沿滑落在地,话音终于变软了:“师傅,抱我下去,算我主动跟你走的。”
“好。”
梅祺躬身将她打横抱起,缓缓往楼下走。
慕容歆揽着她的脖子,虚离视线相中了她头上犀利的银簪,若没记错,这簪子是淬毒的,还能弹出一弯利刃。
她卯足最后的力气,迅捷抬手去够簪子,手才脱离梅祺的脖颈,就被人捉住:“省省力气,从你服软时,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
慕容歆愤然阖眸,只可惜此刻连攥拳咬牙的力气也没有了,瞧着乖觉至极。
*
元月廿日,远在宁州的宁予一得到手下传讯,五日前邺城曾有“鹤羽卫”活动的踪迹。
鹤羽卫是燕皇庭禁卫中最得力的一支,虽为禁卫之名,最擅长的却是战场情报搜集。
鹤羽卫的动向几乎可以代表北燕统治者的动机,宁予一自领兵以来,鹤羽卫与西凉狼卫是她严防死守的两大劲敌。
若是以往收到这份军情,宁予一定会匆匆往军中去。
但此刻,她犹豫了。
慕容歆失踪前,放出了宇文雁如被北燕刺杀的消息,此刻西凉得到音讯,已公然表达了对大魏皇庭的不满,愤然陈兵西疆,誓要讨个说法。
西凉从示好转变到敌对的速度惊人,堪比川剧变脸,令魏帝措手不及。
宁予一被朝臣责难,险些成为被众口推出去顶罪的倒霉蛋。
多亏她机警,想起慕容歆故意不带走困于王府的碧烟,定是有所准备,这才从碧烟处拿到了慕容歆给她留下的北燕在宁州馆驿行刺的证据,悉数上交陛下,将矛头转向北燕。
此刻,约莫魏和凉的使臣正在交涉,北燕即将成为众矢之的。
行刺之事泄露,云澜合该自顾不暇,怎会有心力对大魏用兵?
此刻发兵,名不正言不顺,不是上赶着找骂?
宁予一深觉这不是云澜能做出的糊涂事,是以鹤羽卫现身邺城,八成不是为战备,而是另有他事。
处在三国边防要地的邺城,亦是情报信道与交通四通八达的所在。
何人何事值得北燕禁卫冒险在此时闯入大魏地盘,平白给人留把柄呢?
宁予一苦思半日,忽而一拍大腿:“是小狐狸!”
症结想通后,她的眉心沟壑却愈发深,鹤羽卫何其神出鬼没,突兀出现又匆匆离开,只怕狐狸尾巴被人揪住,拎回北燕了罢。
“往回跑,好惨一笨蛋!”
宁予一:狐狸犯傻,神仙难救
慕容歆:闭嘴吧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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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